1、花香漫楼 ...
-
夜凉如水。
如此春夜，细雨蒙蒙，撑一柄细伞，徘徊于大街小巷之间，自有韵味。
但若是抬头望去，薄薄乌云下朦胧的夜色中，有那么一道青色身影如长虹过隙，翩若游龙，却未等捕捉便已消失无踪。
杭州知府的府邸外今日守卫多了数倍，他本人却仍是在太师椅上不住颤动，三层下巴的胖脸流着带油光的冷汗，怎么擦拭也拭不净。
在他右手边桌上放着一个红色长盒，七寸高，四四方方，封得严密。
他一只手便搭在那盒子上，汗津津的掌心已然弄花了盒顶的色泽，却死死不肯放手。
在大厅四周明处暗处，或坐或站有不少武林人士，或沉着思考、或杀气腾腾，尽皆一脸凝重。他们的目光都未离开这红色锦盒方寸之间，凝神静待。
外面的梆子声时不时响起，没响一次，这屋内的呼吸就更粗重些。待子时初更的梆子敲响时，那知府终于忍不住，把盒子紧紧搂在怀里。
“知府何必如此紧张，想那楚留香也只是凡人，莫非还有三头六臂不成？我们这里这么多江湖侠士，绝不会让他胡来！”其中一位道。
“正是。”另外一个道：“九转玉珊瑚乃是贡品，怎能让鸡鸣狗盗之徒取了去？吾等定然全力以赴，他楚留香就算变成一只苍蝇，也绝不可能逃出我们的缝隙！”
子时二刻，子时……三刻。
知府已经无法呼吸，一张脸紧张到惨青，连脚都几乎缩到椅子上。
“喀。”房顶隐约传来一声响动。
知府几乎翻白眼晕过去，其他武林人士却纷纷窜出窗口与门口，直跃屋顶。
“别……”知府颤抖着开口道。
有几人围在他身边，戒备四周。
雨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停了，周围安静的可怕。
戒备似乎都无丝毫用处，眼前一花，知府面前便出现一张带笑的脸。并不算太年轻，却绝对不老，带着年轻人的活力和更成熟的魅力。尤其那笑容，让人看着便觉得安心与信任。
知府愣住，也只有那么一瞬。当他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时，没等喊出声音便已歪倒一侧，昏迷过去。
从这青衣男子的出现，到知府晕迷、他带着盒子离开，竟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当他们的兵器递出去时，那道人影已经重新落在窗口，凌空翻了两翻，便站在院墙上。
这些人尽数愣住，他们从没见过这等轻功，连听都没听过。
青衣男子已经卸了那红盒，露出里面璀璨的玉珊瑚，紫色的光芒映着刚刚露头的月色，更显繁华缭乱。
他摇了摇头，带着惊讶，似乎不解为何明知自己会来，还把真的留在自己身边，反而放个假的到密室，真以为他会去动那假货？
“多谢知府大人馈赠，这玉珊瑚本从盗匪中来，不干不净，也不知真切来历，怎能贡到御前？在下便在此接收，不劳远送。”
用布将玉珊瑚裹上，他身形再闪，便飘出了宅院。
知府这才苏醒过来，发觉手中一空，立刻脸红脖子粗地怒吼道：“追！快追！”
那些武林人士纷纷追出，同样消失在暮色中。
知府瘫在那里，面如死灰。完了，已经来不及，若是这楚留香真如江湖传闻那般，自己请的这些江湖人焉能追及？
完了……
无论雨雪冰雹，风沙走石，夜夜华灯通明的只有一种处所——青楼。
若说青楼，便不能不提最有名的一家。
花满楼楼漫香香飘万里万里河山添娇色
撼云天天边燕燕栖百家百家集思尽采撷
上联活色生香，下联似乎只是红花下衬托的绿叶，但江湖人士若是见到此联，皆会露出会意之色。
万花楼遍布大江南北，只要是春色满园之所，必有此联在。
它楼内自有芬芳万千，却也有秘辛无数。只要身在江湖，无论贩夫走卒、街边乞丐，或是宫廷内外、名山大派，有银子便可以从万花楼中买到消息。五年内，万花楼中贩卖武林私密多达千条，无一不准。
不过对寻常百姓而言，此地只是寻花问柳之处。万花楼内男俊女俏，花娘与小倌的姿容与其他青楼比都更胜一筹，足以令任何人流连忘返。
红衣似火，一水的火红色与这花楼中的花花绿绿格格不入。
红衣执扇的男子坐在二楼的花阁中，借着半掩的窗子向外看。
这正是万花楼最红火的时候，打情骂俏的声音，莺莺燕燕的呢哝软语交织，还有冲入鼻端的各色香气。
红衣男子打了个哈欠，露出一丝倦色。
他的样貌很年轻，二十岁不到，一张面容甚至比一般女子更加姣美，但眉目间轻佻之色浓郁，嘴角勾起的邪邪笑容，便将这美丽尽化为风流讥诮的神色。
门被撞开，半醉着跌撞而入的女子看到他，立刻带笑扑到他身上：“你……怎么在此？”
“起来。”红衣男子折扇敲敲她额头：“楼中有事，我日夜兼程赶路，在此休息一个时辰就走。”
“什么事？”
“中毒而已。”红衣男子并未说清楚。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女子懒懒道：“楼中事务你又不管，何必都交给火舞？”
“难不成交给你？”红衣男子又将她推开：“我不想管。”
这江湖是什么江湖，江湖中的事都有什么事，他一样也不愿理会。就算学了武功又如何？创了万花楼又如何？他只按自己的想法，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花漫楼，万花楼楼主。
她虽然这辈子穿男装的时候更多，却并非男儿身，而是位女子。
她虽然只有十七岁，内心却已饱经沧桑。曾对他人戏言自己如今已至不惑之年，可惜从来无人相信。
她并非只有这一辈子，却仍然带着上一世。
灵魂转世，却忘记喝那杯孟婆汤。死后又带着记忆投胎到另一具身体，在他们那个时代，叫做穿越。
江南花家，很熟悉的商贾世家，或者说武林世家？在她看来却是商大于武。
不过提起这个花家，她却想起花满楼。
此时没有鲜花满楼，只有花娘满楼。
既然是经商，她自然挑自己最熟的一行。前世便是专门倒卖人口、逼良为娼的行当，缺德事做了一箩筐，才会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轮回转世之后算是看透了不少东西，也收了自己的性子，却改不了习气。
至于她的家族，在她开了第一间花楼后就气得将她扫地出门，断绝关系。
她不在意，很多事她都不在意，也不希望在意，甚至连是否真的活了这一次都不在乎。
随波逐流，不需任何人碰触她曾经的柔软。
那并非伤痕，却脆弱的可怕，属于她的真实。
回过神，却发现那女子还看着自己。于是她站起身，绕到另一边推开窗子。
雨停之后夜晚的气息更加清新，刚刚的疲惫尽数消失。
“你没什么叮嘱的？”女子托腮问她。
“七少，你可曾出过海？”
“嗯？”
“十五日后长江口，随我出海一行。”
名为七少的女子还要再说什么时，她却已自窗口离开。
这种夜晚外面本不该有多少人，但却偏偏由远及近，大呼小喝。
花漫楼未曾理会那些无聊的人，只是绕了个稍远的圈，打算和他们擦肩而过。
迎面而来的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擦肩而过时，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俱在心中暗自赞叹。
但两人轻功都如此迅疾，非常人所及，除了那一瞬明朗的目光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
而在很短一段时间后，两人都把这一插曲忘记。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只是路上遇到的一件点滴小事，或者再没有任何交集。
或者……
长江入海口外，总有一艘装饰华丽的大船神出鬼没。官府管不到外海，长江上能说得上话的凤尾帮，总瓢把子却总抓不到这船的来路。
每年季节更替的时候，它总会行到岸边，接一些有身份的人上船，做一些无法摆在明面的交易。
花漫楼今日便是到这鬼船上来。
她本是很少参与这种交易，但这次却调查仔细，那给他楼中下属下毒的人正在船上。
接待的人名叫丁枫，甲乙丙丁的丁，枫叶的枫。
当他如此介绍自己时，花漫楼突然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突如其来，却很快消失。
但仔细想想，她却没听过这名字，任何地方都没有。
带着七少上船，对这位很少有交情却始终彬彬有礼的丁公子，她笑笑，带着道歉的意味。因为今次她不是来交易的，她是来杀人的。她自然也知道，这艘船上有绝不能见血的规矩。
“花楼主许久未曾光顾了。”丁枫笑道。
“手中没有好东西，怎能到丁公子这里来献丑？”花漫楼淡淡回答，声调缓慢。
丁枫除了迎接时说几句场面话外，并不会和任何人多做攀谈，更不要说亲自送人入舱，今日却不知为何如此殷勤。
“若花楼主手中都没有珍奇宝物，又怎能期盼别人？”丁枫道：“而且此次……”他露出为难神色，似乎难以启齿。
“丁公子有话不妨直言，在下在你这里捞过不少好东西，又怎会吝于帮忙？”花漫楼唇角微勾，欣然应道，同时一指七少：“我这武者之琴，还要看丁公子的评价。”
“多谢花楼主，那丁某就直言不讳。”丁枫愁容满面道：“花楼主也知道，丁枫此举只是为求蝇头小利，于江湖上有一席立足之处。谁知事业渐大后，身边便危机重重，不时有无法应对的敌人出现。丁某武功低微又无后盾，实在……唉。”
花漫楼但笑不语。
“就算为求能够活命，在下也要另谋出路，只是实在无路可走，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丁枫诚恳道：“丁某知道花楼主神通广大，万花楼更是名扬江湖，若能为丁某指一条出路，感激不尽！”
花漫楼这才不紧不慢开口：“丁公子谬赞，在下受之有愧。更何况只看丁公子座船如此奢华，下属谨守规矩，就知道丁公子绝非一般人物，又何须托庇他人？”
更何况她今日将来取人性命，更是坏了这里的铁则，到时候丁枫不与她翻脸才怪。
丁枫只是摇头叹息，不再说话。
直到两人立于底舱门口，丁枫才抱拳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请花楼主再行慎重考虑……丁枫少陪。”
花漫楼只是回以一礼，便走入下面的黑暗中。
底舱漆黑一片，四周都被厚厚的木板和硬纸糊住，伸手不见五指。这艘船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唯有两个铁则——不能见光、不能见血。
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船体的底舱，交易便都在这其中进行。
进了底舱之后七少便离开花漫楼身边，她要去僻静之处搜集火种，燃着这艘船。在如此严密的巡查下，也只有这种方法能让底舱见光。
花漫楼则按丁枫安排好的步子，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呼吸声交错相闻，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能到这里买卖的都是江湖上有一号的角色，有几个愿意曝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花漫楼把玩着折扇。那人定然在这里，就看七少的速度够不够快。
过不多久，丁枫的声音便从主位传来：“劳各位久等，此次各类珍宝清单已尽在我手中，我们便——”
“咝……”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类似点火的声音。
丁枫立刻住了口，气氛一时冷凝无比。
没有火光，那一声也似乎只是错觉，但怎么会这么多人同时出现错觉？
“众位。”丁枫的语气仍带着一丝笑意，道：“听这动静不似在室内，可是哪位贵客忘记告知下属，不得在此船上燃火了吗？”
没有任何人说话。此时出言否认反倒像是心虚，只有沉默而已。
丁枫轻叹：“既然如此，在下只要擅作主张，查查哪位的属下身在外厅了。”
花漫楼手指微微一动，这一查定会查到七少，这样一来就算否认，只怕也没有用处。
但此刻却还不能动，拖得一时是一时，从没有未到绝路，就自己蹦出去的白痴。
不过刚刚那声是否确是七少？她何时做事这么不谨慎了？
丁枫派的人刚刚出去，船后就立刻腾起火光，荜拨的声音如此之近，橙红色的火苗映着每一个人惊慌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火光令人纷纷眯起双眼，看不清东西。
花漫楼的眼凌厉扫过每一个人，找到自己的目标。在其他人熟悉这火光带来的明亮之前，银针便刺入了那人的喉咙。与此同时，外面的火焰被劲风刮灭，光明来得快去得也快。
丁枫掠到那座椅前，花漫楼已然不见。
他寒着脸，冷冷道：“杀！”
既然已经见了光，这里的人就再没一个可以活着。
黑暗中突起的风声，如一只只唯一能够在暗夜里自由行动的蝙蝠，扑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丁枫则离开这里，去找花漫楼和她的那名属下。
七少已卸下大船后的舢板放入水中，花漫楼立于船舷上，看着丁枫从底舱掠出，停在面前。
“丁公子。”
“花楼主。”丁枫缓缓道：“在下小看楼主了。”
“高看才是。花某绝非良善之人，丁公子却诚意相交，怎能不让花某惭愧？为求能让丁公子迷途知返，以全花某的愧疚之意，花某只好出此下策。”花漫楼面带微笑，仍旧是温吞的语气道：“水火无情，丁公子若再耽搁，只怕就要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基业。”
“这等程度也算得上基业？”丁枫双手背后，惬意道：“以花楼主的本事，相信早就知晓丁某的底细了吧？”
花漫楼只是微笑。它总是不愿知道这武林究竟是什么武林，楼中情报从不经手。纵使她很熟悉，熟悉这丁枫的名字，熟悉这黑暗中的交易……却始终将其压入脑海深处，绝对不要想起究竟这熟稔从何而来。
船上再次燃起火种，比七少放的那把火猛烈许多，顷刻笼罩船体，焦油的味道久久不散。
丁枫并不慌乱，反而露出笑容。
“你……？”
“有些可惜，这艘船却再无存在的必要。”
“你早已准备放弃这里？”
“自然。船身以桐油浇筑，用的也是浮力上佳却易燃的刨花木，这艘船烧起来，绝对比它行驶的要快得多。”
“包括让你自己死在这里？”
“这个嘛……”丁枫忽然退后，站在桅杆上，俯首下望。
大火已经烧到甲板上，船边已不能站人，花漫楼被迫回到船中央。至于那小小的舢板在触到水面不久就分崩离析，迫得七少也跃上甲板，丁枫显然早就坐了手脚。
火苗舔舐船身，丁枫安静等待，四周皆是濒死之人痛苦的叫喊。
花漫楼静静思索，此时他已不能不再记得，可是到底——是什么？脑海中的记忆太过久远，上辈子的记忆更加模糊不堪。
“楼主！”七少低呼，现在已不是凝神思考的时候。
“跳船。”花漫楼立刻道。
七少第一个跳下，花漫楼斜斜掠向海面，回头，看到大火吞噬了丁枫所在的位置。
船体突然炸开，强大的爆炸让花漫楼喉头一甜，推力让她的身体失去控制。热浪席卷，耳内嗡鸣，昏迷之前，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海。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花香漫楼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