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折翼》小星点点

6、规劝

　　汝意这一病病得有些严重，即便饮了汤药重新入睡，眼皮覆盖下的眼珠也无序地转动，全身裹在锦被里捂出汗后，湿淋淋得像在水里浸过。

　　汝姜氏时不时折叠白巾，擦掉她的汗珠保持清爽，她睡得不安稳，辗转难眠，她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代她受罪。

　　斗转星移，反反复复下，一日一夜过去了。

　　汝意睁眼时，轻薄帐幔透进些许烛光，隐约勾勒出青黛趴在桌上休憩的剪影。

　　她张开唇，喉口又干又紧，声音似被碾磨一样沙哑，“青黛？”

　　青黛听见动静，目光发亮，挑起帐幔挂在金钩上，扶她靠坐着金丝软枕，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小姐你醒了，正好药刚送来放凉了些，温度正好。”

　　苦涩药味扑鼻而来，汝意眼帘低垂，瓷白玉婉里盛满黑乎乎的、涌动的汤水，“今日是多少时日，什么时辰了？”

　　“十二月四日，申时二刻。”

　　“十二月四日。”
　　汝意无声喃喃念着，接过药碗便一饮而尽，舌面流过温热而苦涩的汤水，唇间忽而勾起浅淡笑意，随后转瞬即逝。

　　青黛捏起锦帕一角，拭去她嘴角遗留的药渍，抿抿唇，“小姐，又想起他了吗？”

　　汝意捋过胸前的发丝，放到身后，“青黛，扶我去书案吧。”

　　青黛不大赞同，“小姐，你如今还病着，想做什么也得等身子痊愈才是。”

　　“三日后就是他的二十岁生辰了，及冠之礼是璧国男子除成亲以外最重要的一日了。”汝意垂头。

　　在璧国，男子及冠，女子及笄，意味着以后可以定亲成婚。

　　他等她及笄，她在等他及冠，如果那道赐婚圣旨再晚两个月，兴许，她就不会遇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汝意记得昨夜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坐拥天下的皇帝是慕容挚，太后是汝愿，她们是你的亲外甥，亲姐姐，血浓于水，至亲骨肉。你真的想看到汝氏和慕容氏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让稚水息氏，百花谢氏，逐雪姜氏和渔月崔氏坐收渔翁之利吗？

　　嫁给息无相是她毕生所愿，但扶风汝氏生她养她，让她享尽荣华富贵，穿遍锦衣华服，知礼节明事理，懂谦逊善思辨，怎么可能轻易割舍。

　　沉默半晌，汝意自己揭开锦被，抽出双腿便要跻上鞋履，“我为他准备了一年多的生辰礼物，无论如何也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她语气温和，行动却是固执，可忽然起身，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双膝一软便跌落榻边。

　　青黛惊恐万分，药碗差点没放稳摔到地上，连忙扶她回到榻上，“小姐……小姐你刚醒来，身子虚弱，七公子的生辰礼物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啊！”

　　汝意把手搭在她小臂上，身体倾向书案就要过去，大有非去不可的势头。

　　青黛没有动，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我知道你想亲手将最完美的生辰礼物送给七公子，可你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啊，你若是又病倒了，或是严重了，怎么去为七公子的及冠贺喜啊？”

　　“你说的对。”汝意收回了脚，摸索着坐回床榻，自己拉起锦被乖乖盖好，“我要尽快养好身体，恢复精神，才能在他及冠之日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说完，她开始觉得气力不济，药效渐渐发作，困倦睡意如浪潮汹涌向她袭来，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此后几日，她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断断续续，昼夜颠倒，醒来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汝意大病初愈，还有些头重脚轻，仿佛踩在虚浮的云朵上，身子软绵绵的。

　　虽然厨房准备了各样美味的冬日膳食，如山煮羊，拨霞供等等，荤素搭配，营养丰富，香气扑鼻。

　　但她食欲不振，吃不了多少，只粗粗吃了些开胃的流食清粥，整个人依旧病殃殃的，身子清瘦了许多，穿着贴身的寝裙也显得空空荡荡。

　　青黛看着十分心疼，这会儿厨房正好做了一盅红枣桃胶金丝燕窝，立即端过来，“小姐生病的这几日，汝老夫人、大人、夫人、九公子和九夫人都很担心你，时常来探望，都盼望着小姐快些养好身体。”

　　青黛舀了一勺，吹到温度正好，“太后娘娘和陛下听闻小姐感染风寒，发了高热，送了人参和燕窝等补品为你养身体，小姐好歹得尝一尝。”

　　汝意张唇含下，嘴里立时化开甜软的温热，润经肺腑，通体舒畅。

　　一勺一勺的，倒是吃了大半盅，青黛眼睛发光，“小姐，要不要再吃点其他的？”

　　汝意摇头，“他有没有来过？”

　　他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青黛放下燕窝，犹豫片刻后道：“小姐，许是年关将近，七公子公务繁忙，一时没能抽出时间。”

　　汝意望向窗外，夕阳渐沉，半边日轮隐入山峦，“你说的对。”

　　息无相是翰林学士兼天子太师，不仅要处理翰林院相关事宜，还身负教导慕容挚的重任，公务缠身实属正常。

　　且及冠之礼就在明日，他是众望所归的未来息氏主君，丞相府少不得要废他心力，哪里还有余心余力分给她。

　　“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这才对嘛，整日待在屋里多烦闷，没病的人也要闷出病了。”蓝羽将洗净晾干的衣裳熏好香，叠好后整整齐齐放入衣柜，“小姐，我和青黛陪你去吧。”

　　“不必。”汝意没打算走多远，就是到阁外廊下吹会儿风，“不用梳妆了，把那件白狐裘拿来就是。”

　　明明才过两三日，她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沿着长廊走到美人靠坐了下来。

　　天际彩霞条条拼接，色彩瑰丽鲜亮如丝绸锦缎，偶有一阵冬风拂过，吹起领口狐毛飘动。

　　“阿意，身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汝姜氏叮嘱过，只要汝意一醒，就得派人告诉她，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过来了。

　　“母亲。”汝意欲起身行礼，立马被她喊停，“别动，一家人在自己家里，无需多礼。”

　　汝姜氏在她身边坐下，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气色看着比前两日好了许多，就是瘦了些，多养养，过不了几日应当能恢复如初。”

　　“是我不懂事，让母亲操心了。”汝意心生愧疚。

　　“关心子女，天经地义，我不觉得这是操心。”
　　汝姜氏拉过她的手安慰几句，又询问了其他问题，吩咐青黛蓝羽应该如何照料的细节。

　　夜幕逐渐降临，零散的星光忽明忽暗，宁静而祥和，最适合谈心了。

　　汝姜氏声音柔和，娓娓道来，“阿意，你才及笄半年，年岁还小，尚是孩子心性，认为对于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再正常不过。”

　　“母亲和父亲一样，也要开始劝我放弃他了吗？”汝意身子一僵。

　　汝姜氏，“自古以来，世家大族的小姐婚姻大多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选择，你是如此，你阿姐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扶风汝氏，稚水息氏，百花谢氏，逐雪姜氏和渔月崔氏皆是如此。”

　　汝意抓紧膝上衣裙，“母亲和父亲成亲，也并非自己所愿吗？”

　　“无关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不重要，这没有我选择的余地。”汝姜氏陷入了回忆，“我与你父亲成婚前只见过三面，第一次是十三岁参加姨母的婚礼，第二次是姨母难产而死的丧礼，第三次是他及冠时我去观礼，几日之后长辈们就为我们定下了婚约，不久以后，按照流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随后生下了你姐姐。”

　　她与汝尚书的交集其实少的可怜，以至于回忆起来根本不需要多少时间，甚至三言两语就能说清，即便这般，他们也相互扶持了三十五年。

　　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五年，情情爱爱于他们而言，可有可无，就算曾经有过，在岁月长河里也早已转变成了亲情。

　　汝意眼眶湿润，“姐姐也是如此吗？”

　　汝姜氏，“你出生那一年，阿愿十七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春日宴上大放异彩，引起了先帝的注意。彼时你父亲只是户部的郎中，扶风汝氏又不比稚水息氏、百花谢氏、逐雪姜氏和渔月崔氏，皇命难违，只能进宫为妃。阿愿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即便当时与百花谢氏的公子，也就是如今的谢氏主君，显国公互有心意，也义无反顾地进了宫，短短三年便位至贵妃，仅次于文敬皇后。文敬皇后逝世后，阿愿虽没封皇后，却是位同皇后，后来几经生死才诞下陛下，先帝子嗣不多，适龄皇子也有几个，先帝驾崩后，阿愿九死一生才让陛下坐上皇位。”

　　汝意忽然觉得有些无力，泪意汹涌，“就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母亲和姐姐无法选择，所以我也必须认命，是吗？”

　　她泪意汹涌，摇头道：“可是母亲，我不想，我也不愿意。”

　　“阿意，仅凭你一人，如何抗争？”汝姜氏抚上她的脸颊，眼神怜惜，“倘若那人愿意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今夜母亲都不会来劝你。可你也看见了，他是如何对你的，阿意，你还要坚持吗？”

　　汝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房的，机械地躺在榻上，闭上眼睛的一刻，泪珠无声滚落。

　　青黛和蓝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相视一望后默默守在一旁。

　　翌日清晨，暖阳渐渐移出云层，窗边瓶插的粉白梅夜晚覆上的白霜，开始融化成露。

　　汝意一夜无眠，顶着血丝密布的眼起身，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青黛和蓝羽在她头上捣鼓。

　　珠帘轻轻发出响动，有人挑开几根走了进来，屏风后的剪影走得轻而慢。

　　汝意借着铜镜认出来者何人，“嫂嫂也是来劝我的吗？”

　　蓝羽搬来一把木椅，添了层软垫，崔清阮就着侍女的搀扶坐下，“我不是来劝你的，我是来支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