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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郎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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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当家不知柴米价,不养娃不知钱如流水,能哗哗哗地花。
刘秀才家其实并不十分富裕,只能算个小康。这小康自然不是靠两文一盏的灯笼支撑的,读书人即便考不上功名,只要是顶了个秀才的名头,那润笔费自是往荷包里头流。于是今天写封信,明天抄个书,后天晚上刘沉香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鸡腿啦。
“你爹挺厉害的。”沉香道长听着刘沉香抱怨家中的中年老爹,一边修理破损桌椅,一边道,“能把你拉扯到这么大,还照顾得这么好。”
破庙打扫了一整天,虽然不能说是焕然一新,却也看上去干净整洁了许多。刘沉香把清理出来的杂草乱石丢进麻布里,裹起来往庙外拖,嘴里也不停歇:“道理我也懂嘛。但是吧,道长,我胸无大志——实在是学不进去书呀。”
刘沉香是被刘秀才赶来帮忙的。刘彦昌昨儿回家后就与他说了要去同崔先生好好道歉的话,他自是想着要敷衍一番过去。刘秀才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小子拉扯大,看他转个眼就知道他放什么屁,故而黑着脸说他根本没想明白,要他来破庙沉淀沉淀心。
这正中刘沉香下怀——他巴不得不听老爹的唠叨呢!
“学不进书不是行事不妥的借口,刘公子。”
沉香道长把修好的桌椅摆放整齐,满意地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说。“学有成者许为贪官污吏,大字不识或能济世安民。你不喜欢读书,与捉弄夫子不是一回事儿。马蜂可是能蛰死人的。”
“这不是没出事儿嘛……好啦好啦,我会去和崔先生道歉的,道长你也别叨叨我了。”
年轻的道人闻言无奈一笑,知道刘沉香必然还没想清楚。但终究他们不过刚相识,哪怕日后有的是机会接触,现在也绝对不是劝学的好时机,于是她决定放过自己,愉快地把注意力转回自己面前的旧神像上。
先前刘家村也想过翻新破庙,所以这尊最初的神像早就被人们堆在了角落。它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然看不清面容,至多能从那婀娜的身姿上看出,庙里曾经供奉的,是一位女仙。
沉香道长正寻思着要把旧神像搬到何处去,忽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伸手探去——她在破败的女仙像怀中拈起了一朵花。
那是朵蔫花,从刘家村近日的天气来看,它被放在这儿至多不超过三天。这让沉香道长非常意外。
“那神像一直有人供着花,也不知道是谁来放的,在我好小的时候就有了。”
刘沉香把垃圾丢完后进庙,看到她盯着那尊神像,见怪不怪地说道。
“大约是个读书人吧,”沉香道长思索,“文人们爱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无人理解的高度上。破庙,旧神,唯一的供奉。像是介子推割肉喂重耳,屈原投江以祭国,君主处于落魄之地时自己是他唯一忠臣,能为之奉献一切。”
刘沉香怔了怔,似乎也没想明白为何供个花还能上升到这种高度。他皱着眉蹲在沉香道长身边,盯着那神像看,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复杂?说不定也只是想念吧。”
“……想念?”
“对呀。就像是逢年过节扫墓时烧的纸钱,说不定这供花者与这个仙子也有过什么过往云烟?”
“……”
刘沉香没得到回应,诧异地仰头看去,却见身边的沉香道长已经扭过了头,略有些失落地看向供桌上的那尊神像。
那是她供上的神像,应当是个男神仙,塑工精湛,衣服褶皱栩栩如生——但脸上本应有五官的地方,偏偏空白一片。
刘沉香站起来,道:“我昨儿就好奇了,道长,你供的是谁,为什么他没有脸?”
沉香道长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了一声。
“脸么,我记不得怎么塑了。至于这是谁……
“待匾刻好了,你便知晓。刘公子,劳驾,咱们一起把女仙像搬到侧殿,我给砌个小神龛,方便那位送花人供奉。”
两个少年人忙完,天色就到了午后。破庙外整整齐齐地堆着残砖断瓦,而庙内虽然还是简陋,却已经干干净净、像模像样。至少刘彦昌来送饭时一进破庙就以为自己走错了地。
“爹,我们厉害吧!”刘沉香灰头土脸地对父亲傻笑,满脸得意洋洋,“回头我再找人来补个屋顶,保准这庙比新建的还好!”
刘彦昌想说你怎么干这些事情就有动力,书却读不进一点。但他看着孩子脸上的笑,终于还是没有扫兴。
他把竹篮放在地上,对沉香道:“小道长,我给你做了半条鱼,未放五荤。”
坤道有些惊讶,赶紧道谢。于是少年们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坐在破庙里把饭吃了个干净,一时都不想动弹,只想躺在地上好好睡上一觉。
“多舒服呀。”刘沉香伸了个懒腰,“爹,你看,人生嘛,就该这么舒舒服服地过。”
刘彦昌呵呵一笑:“你负责舒服,我负责赚钱?“
刘沉香大喜:“可以吗?”
碰上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儿子该怎么办?刘彦昌隔空指了指刘沉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父子二人你来我往斗了两个回合,就听身旁的坤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笑。
“二位真是父子情深。刘公子,你这般有趣,不知令堂是什么模样?”
庙内一下子静了,父子二人脸上的笑意也在一瞬间僵住。沉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是问了个敏感的问题,立即道了歉:“对不起,小道无意……”
“没事的。”刘彦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家情况特殊,小道长勿见怪。”
坤道皱着眉头,似乎还在懊悔自己嘴快。好在庙门很快被敲响了,三人看过去,只见刘家村的木匠站在门口往里探头。木匠道:“小道长?你昨儿买的匾我给做好啦!现在挂上吗?”
“欸,劳驾!”
沉香眼睛一亮,撑着地站起来。刘沉香也把方才提及母亲时的苦闷一扫而尽,兴冲冲地走到木匠旁边,起哄道:“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庙呀?”
刘彦昌失笑,在心中暗道孩子们就是孩子,情绪一下子就能调整好。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正弯腰拂去衣角的灰,就听他儿子奇道:
“欸?二郎庙?是供二郎神的庙?”
刘彦昌:“……”
刘彦昌僵住,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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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庙,崭新的匾,无脸的神。坤道拿着笔沾上墨,站在凳子上给正殿的柱子题字。刘沉香站在下边扶着椅子,仰头看她,嘴中道:“道长,你看到我爹刚才那样了吗?太怪了,跟撞鬼了似的。”
“或许他想起来有什么忘做的事情吧?”
沉香不太在意地说着,下了凳子写完右侧的字,后退两步,满意地点点头。
“这写了什么?”刘沉香把椅子挪开,好奇地问。
只见右侧的柱子上,坤道用一手极为漂亮的字写着“母氏母氏,当加顾复之恩”。
“欸,这不是二郎庙吗?你怎么写娘娘庙里的联?“
沉香抿了抿嘴,道:“是我自己的原因。但我暂时不想说。“
说完,她让刘沉香把凳子搬到另外一边,用那瘦得骨节分明的手抓着笔,一字一字地写下子兮子兮,应报劬劳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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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彦昌做了个梦。梦里他身处一片桃花林,耳边回荡着一个女人温柔的哼唱。那哼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却下意识觅着声音,穿梭在了桃林里。
月光下的桃林影影绰绰,倒不似树,更似一个个盯着他的人。他拼命地跑着、跑着,像是在寻觅,也像在逃亡——然后,他看到了桃林深处那个身影。
一十六年的时光隔阂似乎不复存在。他惊喜、狂喜、又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想拍拍那人的肩:“三……”
那人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下一刻,一双手将其猛地拽入了黑暗中。
刘彦昌大惊,想投身黑暗将那人拉出,却看到了叫他浑身颤抖的一幕。
他看到了三只眼睛。
他从梦中惊醒。
刘氏灯笼铺安安静静。刘彦昌伏在摊子上,急喘了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还想着怎么看不清,呆了片刻才意识到天色已暗,照亮自己手掌的是一旁的灯笼。
他叹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摊,却在抬头的一瞬间呼吸一滞。
一盏灯笼漂浮在他面前,幽幽地打着转。
刘彦昌紧紧地盯着它,咬牙沉默了三息,喊道:“有什么你冲我来!别伤我孩儿!”
“……爹?”
刘沉香有些困惑地从暗处出来,伸手一召,那灯笼就落了地。
“爹,不是别人——我发现我能让灯笼飞起来,想吓你……爹?你怎么完全不奇怪?”
刘沉香不安地看着父亲,却见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爹,你做什么这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