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勇敢的我们》周张兮兮

5、她还记得她

　　早上九点，刑警支队经侦大办公室，四周敲击键盘声、人声混合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张志忠坐在打印机旁看一份文件，是银行发来的林棠银行卡明细。

　　每月除了工资进账，还有两笔支出，每笔两千，一个收款账户人叫李亚楠，一个叫毛平。

　　这两人她都认识，李亚楠是林大勇杀人案受害者张威的妻子，毛平是受害者毛丽丽的父亲。

　　张志忠脑中浮现出林棠拎着塑料袋走在凉风中的背影，怪不得她没钱吃饭。

　　虽然金额远远不够，可当年死者家属都在赔偿合同上签了字，怎么还来替父还债这一出。

　　正想着，苏青站门口喊他，“张队，人都在会议室了，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

　　局里领导全部到场，法医报告已经打印出来。

　　“死亡时间案发当日早上七点三十分前后，死者气管呛入大量呕吐物，导致窒息死亡。现场没有呕吐物，被凶手清理了。”

　　张志忠看报告，根据血液中安眠药浓度推断，死者在凌晨两点三十分左右被逼服下安眠药，30分钟后起效，45分钟失去意识，肺部扩张，胃酸反流，呕吐物堵塞呼吸道，5小时后死亡。

　　“杨亮的社会关系查的怎么样？”

　　警员吴奎三回答：“他有霸凌同事的前科，还是一起恶性伤人案的当事者，他前公司同事职场打压，又剽窃设计稿，持刀去他家要说法，争执中捅伤他继父，这人还在服刑中。”

　　“现在公司的同事关系，目前没有查出与谁有矛盾能激化到谋杀的程度，其他社会关系还在排查中。”

　　电子屏播放一则监控视频。

　　杨亮下到停车场，将车开出来，停到路边，上了另一辆车。

　　随后，一副电子地图投放到电子屏上，吕东辰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看监控，杨亮是自愿上车的，上的是辆□□，我手下两组人跟踪□□的出入动线。”

　　他指着地图其中一处说，“□□是在这个路口消失的，我带同事去现场做了实况模拟，发现只有一种方式可以逃避监控追踪。”

　　路口地图被放大，“这个位置是一片待开发工地，联接外环路，不少上下班私家车、出租车为了少走点路，从中间穿过去，那里现在都自成一条路了。”

　　不用明说，这种土渣路肯定没监控，想要犯罪的人总有空子能钻。

　　“这条路直通外环，外环路行驶半个小时就能到高坎麦田，这片麦田就是仓库区的后身，凶手走这条路的话就能避开前方国道的监控。”

　　“已经组织人手在附近搜寻这辆车，我觉得希望不大，凶手很大可能毁车。”

　　张志忠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目前只查到这里，后续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在场刑警们默契静默一瞬。

　　一直旁听的朱局长开口：“林大勇连环杀人案卷宗，你们都看了吧，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张志忠，张志忠微沉口气：“从清扫、布置案发现场，给家属送照片提醒收尸，以及作案时心理状态分析，我认为此案案凶手绝对与林大勇案有关联。”

　　朱局长沉吟片刻，张志忠是他一手提拔上来，对她比较了解，她既然肯如此说，就是在认证一种事实。

　　“你是说还有共犯没有落网？”

　　“共犯，帮凶，甚至主谋都有可能，当时案件并未向外公布，存在模仿犯可能性不大，又出现一名被害人，他与前三起被害人的联系也得查。”

　　电子屏又放出一张林棠照片。

　　朱局：“这孩子是林大勇女儿，杨亮又是她妈妈车祸肇事者，我看了审讯笔录，你们当时怀疑她是帮凶？”

　　张志忠回道：“是有过怀疑，后来调查案发时她在学校，也向她老师们了解过，她心理状态没问题，而且她当时年纪小，想保护她爸，也能理解。”

　　这时，办公桌末边，苏青挂了电话举手示意，“张队，杨亮妈妈来了，说凶手又寄东西了。”

　　以前林大勇会在头七那天给死者家属送鲜花和悼念卡，张志忠刚要安排布控，这才第三天，东西就送来了。

　　比凶手晚了一步，她气得要捶自己。

　　杨母带来一盘磁带，蔫蔫地说：“家里老头子住院了，我自己过来的，又是闪送给送的，我不敢一个人听，就给你们送来一起听，你们查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抓到凶手？”

　　丛蓉安抚，“大姨放心，以现在的刑侦手段，我们很快能抓到凶手。”

　　在播放之前，张志忠犹豫一下，对杨母道：“这样吧，我们先听一下里面有什么，再告诉你。”

　　说完对丛蓉使眼色，让她也劝劝。

　　原本抽抽噎噎的杨母却一下子有了生气，死盯着随身听，语气很坚定：“不行，我要听。给我放，我倒要听听他在里面说什么！”

　　张志忠只好按下播放键，先是嘶嘶啦啦的声音，接着杨亮的声音传出，“求你……别杀我，我还有爸妈要养……求求你……他们需要我……我不能死……”

　　竟是杨亮临死前的求饶，杨母听完，哭嚎一嗓子，昏了过去。

　　*

　　夜十一点，烧烤店的食客渐渐散去，几个醉酒的男人站在店门口吵吵嚷嚷。

　　林棠从店里走出来，被叫嚷着再来下一轮的醉酒男撞了一下。

　　男人酒品还不错，大着舌头道歉，林棠看都没看他，径直往前走。

　　张志忠将一切尽收眼底，林棠经过她车时，她下车喊:“林棠！”

　　林棠回头，漠然的看着她，没有疑惑，没有诧异。

　　张志忠一怔，想好的自我介绍停在口中。

　　她还记得她。

　　她想问很多问题，问她十九日晚在做什么，有没有人证明，问她为什么要给受害者家属转钱。

　　可目光落倒她空荡荡的手上，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吃饭了吗？”

　　一直给林棠留剩菜的大姨今天没来，客人多，她也没顾上打包，此刻饿的前胸贴后背。

　　张志忠带着林棠去了她常去的小饭馆，点了很多菜，看着她吃。

　　林棠吃得很快，只比狼吞虎咽斯文一些，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似的。

　　张志忠没动筷，一直等她吃完最后一口饭。

　　当年走访时听村里人说过，林棠是被父母好好爱护长大的孩子，她家条件不错，夫妻俩承包果园，为了给女儿上学买了市里的学区房。

　　后来她妈妈出车祸，撞坏了脑子，林大勇卖了学区房给妻子治病，如此有情有义一点不像杀人犯。

　　林棠老师也说过，林棠很聪明，数学成绩尤其好，如果不是出了她爸的事，她是能考上双一流的好学苗。

　　见林棠放下筷子，喝口水往下顺食物，问道:“吃饱了吗？”

　　“饱了。”林棠这才抬眼看张志忠，“你想问什么？”

　　既然已经找来，没必要再卖关子，张志忠直接问道：“十九日晚上你在哪里，做什么？”

　　突然，林棠脑里闪现一个画面，张志忠穿着警察制服坐在她对面，表情严肃地审问她。

　　这令她逆反，不快道：“你在审问我？”

　　“不是正式的问询，你可以不回答。”

　　张志忠很好脾气的样子，林棠反而想回答了。

　　“放假，我在家睡觉，没有证人。”

　　张志忠点点头，没有再问。

　　林棠用纸巾擦嘴，冷哼一声：“你问这些，是又死人了吗？这次的卡片上还是我爸的笔迹吗？”

　　她的语气万分嘲讽，张志忠知道她在试探。

　　这次根本没有送卡片，找被害家属时间也提前，说明林棠只是猜测，在套她的话。

　　她笑了，“你还挺聪明。”

　　“你来找我，又装模作样审讯我，向我要不在场证明，不说明出现跟我爸类似的案子，你怀疑我，无所谓，我习惯了。”

　　张志忠默了瞬，点头表示肯定她的话，又问：“你怎么知道卡片的事？”

　　她记得当年案件非公开审理，只允许相关人员旁听，林棠当时还未成年，没有旁听资格。

　　“受害者家属告诉我的，我给他们钱，让他们把法院审理的经过告诉我。”

　　原来是这样，当年她还是个孩子，发生这种事，大人们哪有精力在意半大孩子的心情和想法，她甚至连一个帮她的大人都没有。

　　“你给他们多少钱？”

　　“我没钱，写了欠条，每家二十万，那个拳击教练家属没要，他打老婆，他老婆巴不得他赶紧死。”

　　万晓峰打老婆？当年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你们在我家找到的拍立得有没有我的指纹？”

　　张志忠没想到时隔六年，还会跟林大勇的女儿坐在一起讨论她爸的案情。

　　此案件她印象极深，不用思索，直接回答：“没有，只有林大勇的指纹。”

　　拍立得是指证林大勇的证物之一，林大勇用拍立得拍下很多张死亡现场。

　　“那是我爸带我去游乐场买给我玩的，怎么会没有我和我妈的指纹？”

　　“林大勇说他带去作案现场时擦过。”

　　“书上说，正常人的行为模式都有其一贯性，我爸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他会想到去作案现场擦拍立得吗？我妈从来不让我爸装水果箱，因为他没耐心，胡乱往里倒，他会有耐心布置作案现场吗？”

　　张志忠微微叹气，她见过很多杀人犯家属，像林棠这样的，会从蛛丝马迹中寻找家人无辜的心证。

　　“生死攸关的时候，做出与平常相悖的举动，这种案例我能给你讲很多，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母亲，为了杀人犯儿子逃脱法律制裁，帮他碎尸，把尸体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那是人的形体……”

　　她的声调很柔和，想要说服林棠不要耽溺于这种无用的证据。

　　可林棠却像身长满刺的刺猬，一点听不见去。

　　“我比你们了解我爸，他就不是个细心的人，你们警察怎么这么蠢！”

　　张志忠也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拱出火来。

　　“所有的物证都指向他，你爸自己也承认了，他的口供跟物证都对得上，再说抓捕时，你在现场，受害者尸体你也看见了，就藏在你家冰柜里，这些都是假的？”

　　林棠哼了一声：“看见尸体又怎样，又没看见他杀人。”

　　“所以你才要帮你爸藏尸吗，如果不是你还未成年，你也要进监狱的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林棠足足愣了五分钟。

　　“你说我……藏尸？”

　　“怎么？你又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张志忠的声音越来越小，面目越来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林棠戴着手铐，被两个警察押着，按进警车。

　　审讯室里，张志忠和一名男警一起审讯她。

　　张志忠：“林棠，你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林棠：“不知道，不记得了。”

　　张志忠：“为什么要帮林大勇藏尸？”

　　林棠：“不知道。”

　　张志忠：“你爸，林大勇，之前还杀过两个人，他跟你说过吗？”

　　林棠：“没有。”

　　张志忠：“你们在山上都说了什么？”

　　林棠：“不记得了。”

　　张志忠：“林棠，不要以为你说不记得了就能抹杀你的藏尸行为，路过的村民都看见你推着三轮车上山。”

　　林棠：“我真的不记得了，你说的这些事好像不是我做的。我爸不会杀人的，是你们弄错了。”

　　张志忠：“林棠，你发现尸体之后做了什么，跟你爸在山上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林棠：“我真的不记得了……”

　　另一段记忆。

　　林棠走出审讯室，经过一间办公室，听到两个警察讨论案情。

　　“真不愧是杀人犯女儿，说话颠三倒四的，要不是明确有不在场证明，她都要被当成帮凶了。”

　　“你说有没有可能，她爸把犯案细节都讲给她听了，不然她怎么知道床底有照片。”

　　林棠一下子站起身，感觉脑子都要爆炸了。

　　盯着张志忠，问道：“那些拍立得照片，你们是在哪找到的？”

　　张志忠疑惑皱起了眉，“三轮车上，不是你从你爸床底下翻出来的吗，不过你说你忘了，不记得了。”

　　林棠又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