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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私奔 ...

  •   那天晚上,蒋之屿昏昏沉沉,好像睡着了,但又能听见许多窸窣的动静。

      好像有人驮住他的身子,嘴里说着带他回家之类的说辞,还让他贴着一个温暖的软垫——尽管这个垫子有些发硬,不时还会磕着蒋之屿的前胸。

      可蒋之屿知道是乔述珩了。

      说起来,自乔述珩伤后,两个人的亲密接触反而多了起来。

      乔述珩一开始并没有特别留意自己的伤口,只简单消毒处理了淌血的部分,后来从乡下赶回星城的时候又太匆忙,连去当地的卫生所都没来得及。

      还是蒋之屿在回来后注意到乔述珩臂膀会不时微微发颤。尤其是这一情况在乔述珩的伤口慢慢愈合后仍旧没有好转,蒋之屿终于坐不住了。

      他坚持将乔述珩拖到医院做了个全面体检,结果显示是神经受损。

      没有危及生命的大碍,也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唯一改变的,是乔述珩再不能长时间作画。

      蒋之屿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嗡嗡的电波从左耳传到右耳,他像是扎了根一般僵直在原地,声带发出嘶嘶声,想说出些话,却只能发出丁点儿气声。

      在经过漫长的、淌尽汗泪的复健后,在几度希望又几度破灭后,乔述珩放弃了。

      他没有办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绘画,自然也就完成不了考试,进不了美院。

      一个骄傲的天才突然被折断双翼,乔述珩强大的自尊心又绝不容许自己行差错步分毫,以至于最终从错肩名校演变为错肩绘画。

      那之后乔述珩再不动笔,可他也不责怪蒋之屿,最初是自己坐在窗台边发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又变了性子,竟然将希望寄托在蒋之屿身上,渴望蒋之屿能够实现他未完的理想。

      那时蒋之屿只是懵懂地接受,接受翟瑛的安排,接受乔述珩的期许。他没有什么情绪,画笔能够给他庇佑,让他安心,他在纸笔摩挲间找到合适的凹槽,进而将自己的人生存放在恰到好处的褶皱。
      ”
      蒋之屿就这么坐在画室画画,顺其自然就上了美院。

      蒋之屿还记得出美院终试成绩的那天,京城的天气寒得瘆人,冷气从脚底板窜到人的经脉,时不时让人打出几个颤来。

      距离放榜还有段时间,在网络还不算普及的当时,要知道成绩就只能准点蹲在学校门口等待消息。翟瑛年龄大,腿脚在冷风中站不住,以至于最后的关键时分陪伴蒋之屿的竟然是乔述珩。

      两个人站在风中,谁也不先搭语,一前一后从口中吐出白气,像是两台自动喷气机。

      当时乔述珩经人介绍转型考了电影学院,又凭借一副好模样得到经纪公司的亲睐。友人说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纷纷对乔述珩表示由衷的祝贺。

      乔述珩也含笑道谢,眼底却是空的。

      像是丢了魂儿一般,乔述珩表面上一片淡然,内心的时钟早就在放弃美院的那天停摆,逐渐老化、生锈。

      蒋之屿只在放榜的那天见过乔述珩眼底的亮光。

      在红色的底上,乔述珩最先看清写有蒋之屿名字的页面。

      乔述珩咳嗽着唤蒋之屿过来。

      蒋之屿的目光只简略掠过自己的名姓,不自觉在乔述珩身上停驻。

      明明没有下雨,京城的天气也发干,乔述珩的眼眶却潮湿了。

      啊,果然放不下。

      蒋之屿迟钝着、却又准确地看出了乔述珩的心思。

      可是当时的蒋之屿并不能全然理解。他是在进入美院很久之后才知道,乔述珩当时的眼底,除了遗憾还有一丝更深的情感,那种情绪叫,庆幸。

      庆幸自己没来过。

      所以也不会再受伤。

      蒋之屿掐着铅笔瘫倒在地上,整个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四周是散开来的、被涂画掉的画纸。

      他不是个天才。

      蒋之屿望着天花板,手上的劲还没有松。他无端想低吼,想翻滚,又想将手中的画笔给他掰成两半咽入肚中。他想成为一只只会“咯咯”乱叫的野猴,好让这个世界再不必逼他作画。

      他设计不出乔述珩的周年创作,就像是他在国外期间设计不出画廊需要的作品,怎么样都做不到。

      他是被推荐到国外求学深造的,却没能顺利完成毕业。

      被誉为“艺术的新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再后来他没法成为像老师口中最具有创作力的同门一样,继续提笔便能得奖的辉煌存在,也没法像更商业化的学长一般在杯酒觥筹中夸夸而谈,从而实现商业价值上的成功。

      他不会经营自己,又磨灭了灵气。于是他的画室开始堆积着大批没有目的、没有价值的垃圾,而他自己始终无能为力。

      蒋之屿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价值。

      像是早燃的烛火,他只剩下油灯底下的一层薄薄蜡油,浑浊而又稀少的蜡油曾被无数人羡慕到眼红,然而外人只见烛火最红最旺的时候,之后的萧瑟则是避之不谈。

      可那么点被误认为天赋的灵感,支撑不了他这一生。

      蒋之屿觉得头又大又沉,成块的头皮和他脑部的积液都集中在一外,他想伸手清理,却只能摸下密密麻麻的碎屑,一点都不得劲。

      蒋之屿四肢大开,和破洞垃圾袋一般,整个人干瘪坍陷下去。

      “这是要当寄生虫。”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知从哪来的风刮开房门,将乔述珩这个债主招了进来。

      蒋之屿看了眼乔述珩,勉强翻动眼皮。

      乔述珩绕开满地纸团,拉近斜着摆放在画板前的木质椅子,放下手中的外卖盒。蒋之屿慢慢从地板爬起,也没完全起身,只是恰好够得住椅子上的饭菜。

      蒋之屿在乔述珩家待了近一周,他本不想入住乔述珩的家,毕竟哪有下属平白住进上司家的理由。

      难不成招他进来当仆人?蒋之屿读不懂乔述珩的心思。

      但一想到京城的房价属实不低,邮箱里的催款账单又堆了个满,蒋之屿还是应了下来。

      两个人的相处很简单,乔述珩在家的时候会自己做饭,不在家的时候会给蒋之屿打包一份饭菜回家。尤其是乔述珩自己开灶的日子,大抵是因为自己也要吃,就连挑的鸡蛋都是日本来的无菌鸡蛋,各种肉类也很高端,蒋之屿吃得很爽。

      除此之外两人的交集便很少了,蒋之屿平时都将自己反锁在乔述珩家中的客卧,起初还出来透气,后来设计越糟糕,连出来的兴致也全无了。

      除了上厕所,蒋之屿几乎不再出门。

      毕竟他一出来就要对上乔述珩的眼睛,有时候翟淇和夏樊怡也在,总会有人问他创作的进度。

      他不会说谎,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住众人期待的眼神。

      蒋之屿下巴靠着木椅,埋头扒饭。

      乔述珩盯着蒋之屿好一会儿后才起身。他先是捡起脚边的几团废稿,揉捏过的纸团摊在乔述珩手中摊开,迎面便是灰铅色且伴着铁味的笔迹。

      统共没画过几笔,痕迹也少,只留在A3纸面的某个角落,可就是这样内容空白的一张纸,却被反复揉皱,承载出创作者的心烦。

      “画不出来。”乔述珩淡淡总结道。

      闻言,蒋之屿咀嚼的唇舌稍滞。

      乔述珩注视着蒋之屿默默放下筷子,盖上没吃完的盒饭。筷子的重量很轻,顺着打包盒子的圆周翻滚而下,砸到地板上,蒋之屿下意识又往回缩了缩脚,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乔述珩突然间想起了还在画室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还没受伤,偶尔会透过画室的后窗窥见蒋之屿作画。蒋之屿不喜欢被人盯着,人一多便连话都说不出半句来,以至于大部分时候都是小班教学,只翟瑛会站在蒋之屿身边检查作业。

      乔述珩回忆起蒋之屿没能顺利完成任务的神情,也是像如今这般,总是会低垂下头,却又以微缩的样态瞪着眼,像是只呆滞而无辜的幼猫。

      乔述珩挑了挑眉,忽略蒋之屿面容露出的窘迫,又收拾完几张画作,随后弯腰伏下身子,盘腿坐下。

      “还记得你给我画的第一幅画吗?”乔述珩压低声线,麻溜地掰开打包袋里多准备的一副备用筷。

      竹质筷子相互摩擦,削下不平的木屑。蒋之屿听见乔述珩的动作,后知后觉或许乔述珩并没有责问自己的意思,遂缓缓抬头。

      “我记得……”蒋之屿双手放在椅子下,用左手缠过右手指尖,“那是你职业的开始。”蒋之屿脸上终于露出笑。

      迄今为止,蒋之屿不算冗长的一生画过许多作品。有的是人物,有的是风景,有的则在搞抽象。这些画作的主题不同,画风不同,命运也不尽相同。有的被列入画廊展览,有的被有心人收藏,有的则被丟入废纸箱。

      蒋之屿为这些作品取过大大小小的名字,目视着它们从一个创意衍生为一个作品,最终去到各自的远方。

      只一副作品他想要留在身边。

      一副没有取名的、随手记录的、算不上技艺精湛的作品。

      那是一副A3大小的油画,画中只有乔述珩
      ——蹙眉的乔述珩,只露侧脸、眺望远方的乔述珩。

      那副油画是在乔述珩伤后蒋之屿送给他的作品,无意被画室的同学上传到互联网,后来被大公司的星探瞧见,循着源头找上来,最终成为了乔述珩模特的开始。

      蒋之屿怎么会忘呢?

      蒋之屿扶靠椅背起身,竟是无声地笑了笑。

      当年他出国出得急,与乔述珩更是不欢而散,蒋之屿都不知道那幅画最终被如何处置。

      要是还在的话……蒋之屿微微摇了摇头,在又如何,他也回不去那还算充满灵气的时候了。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才为那幅画取好了名字。

      无名的画虽然给人以空间遐想,但只有作了名,才算是真正定义了其灵魂。

      “想看吗?”乔述珩捉住蒋之屿眉眼间稍纵即逝的遗憾,开口道。

      蒋之屿眉毛上挑:“你还留着。”

      “毕竟也是个纪念。”乔述珩拍了拍裤子上的尘灰,“你等等。”

      “算了。”蒋之屿撇头,拽住乔述珩的衣袖。

      时过境迁,人不同了,再看过去也无济于事。

      乔述珩从蒋之屿躲闪的目光读出这般意思。

      “那要怎么办。”乔述珩又问。

      “你就这样逃避,能够有解决的方法吗?”

      乔述珩的目光冷下,这太过认真的神情蒋之屿许久未见,一时竟有些想发笑。

      蒋之屿说:“看了就能解决了?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乔述珩到底是多年没作画过,连那点感同身受也都不复存在。灵感这东西从来不是想要即有,多少创作者燃尽自己后故地重游都找不回当年的热情,蒋之屿也不指望能从一副久远到快要在记忆中模糊的画作处寻到灵光。

      更何况,故事的最开始、他的创作源泉并不在这。

      蒋之屿想起了那个南方的城市。

      蒋之屿牵动嘴唇,张了口,又再度闭合。

      他的目光挪到几米相隔的阳台,大片的火烧云聚合在一处,霞光四溢,明明是无比震撼的场景,却总给人种气数将尽的感觉。

      江郎才尽。蒋之屿想起临回国前,远在大洋彼岸的老师曾对自己说过一句类似意思的话语。

      或许是这样。

      蒋之屿深呼吸,空气不知为何突然变成粘稠的液体,不请自来地贴在他脸上,又闷热又厚重。蒋之屿想要伸手撕下糊在面庞的稠液,收获一片虚无。

      蒋之屿有些晃神。

      “乔述珩……”片刻沉默后,蒋之屿像是释怀了般,嘴唇蠕动。

      “只要找到灵感就行了吗。”蒋之屿没说完话,乔述珩便蓦然发问。

      乔述珩的双眸似黑曜石闪烁,让人看不清期间的意图。

      “只是有可能……”蒋之屿愣了愣,如实回答道。

      “那我们走吧。”乔述珩折过身,也是望向窗外,不再面朝蒋之屿的方向。

      伴着落日余晖,窗外的霞光逐渐退下,夜晚即将降临。

      蒋之屿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蒋之屿低头,热源从手朝他的大脑传来。

      乔述珩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极轻,又格外坚定。

      他说,我们回去吧,回星城。

      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一起寻找错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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