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哄[民国]》公子岩

3、三

　　这两天宋时安都没再主动露面，不管是找程汝新还是找程汝明本人。

　　正巧今日得空，老太太汤药剂量本就开得少，已经服完了。程汝明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回春堂。

　　忙的时候并不怎么，今日一旦无事，有了闲心，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和长睫毛下的那双黑白分明的墨玉眼。

　　那小大夫说他睚眦必报，程汝明觉得自己现在就受到了报应。

　　程汝明去回春堂找宋时安的时候，得知人从程公馆出来之后就没再去回春堂。反倒是两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孩子守在回春堂里，见了他，一个劲儿央求他去找人。

　　原来他俩是宋时安的弟弟妹妹。

　　原来宋时安不仅没去回春堂，也没回家。

　　春杏和小石头虽然年纪小，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能想到：宋时安就算是出诊，也没有快两天都杳无音信的道理。而且，阿姐绝不可能是那种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把弟弟妹妹丢下不管的人。

　　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

　　宋时安遇到危险了。

　　“宋大夫平日里可有与什么人结怨的？”程汝明问。

　　回春堂的人和两个孩子都摇头。

　　“我们宋大夫平日里是最温和不过的性子，怎么会有仇家？”

　　“我们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小石头一个平日里不爱哭的小男孩此时也忍不住哽咽。

　　“我们已经去了警署，也只是让我们等消息。程先生，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看在我大哥之前去过贵府诊脉的份上，您能不能帮忙找到他？”

　　春杏肿着一双眼睛，带着哭腔哀求程汝明。她年纪虽小，说话却已经有了些大人模样。

　　程汝明想，宋时安小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还是说比这更成熟。毕竟听小石头说的话，宋家并没有什么长辈在了。只怕宋时安小小年纪就要照顾弟妹。

　　自己小的时候，虽没了亲娘，到底还有一个亲祖母照顾。

　　程汝明一向平静无波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涟漪。这世道谁过的都艰辛，除了那个没心没肺、有自己这个做大哥庇护的二世祖程汝新依旧潇洒。

　　看着两个小孩子巴巴望过来的眼神，程汝明终于开了口：“我会尽力去找人的。”

　　宋时安有消息是第三天清晨。

　　回春堂刚开门的时候，发现了门上留有一封信。

　　要救人，准备好钱，总共三千银元，一个子都不能少。不许报警，不许人多，只能一个人去，凌晨三点把钱准时送至西郊2号废弃仓库。否则就撕票。

　　三千银元，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就是把整个回春堂都卖了，一时之间也凑不出来这么多钱呐。

　　当这封勒索信送到程公馆的时候，程汝明看着手里的信，沉默良久。

　　程汝新听说宋时安被绑架了，立刻急得不行。可是由于他前科累累，赌场和情场上都挥霍了不少银钱，再加上程汝明有意控制他的花销，也不再给他许多钱。

　　于是二世祖左口袋掏完掏右口袋，也实在没翻出什么钱来。

　　“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时安。如果没有按照上面写的要求给钱的话，时安真的会被他们撕票。你是知道的，那些人杀人不眨眼，专门干的就是这种生意。”

　　“汝新。”程汝明看着眼前这个上蹿下跳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二少爷，“宋时安就这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着急？”

　　“大哥，实在是人命关天。而且时安他，也算是救过我一命。”

　　“哦？还有这事情？”

　　程汝新缩着脖子，声音也小了几分：“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前些日子去福煦路，输了不少钱。其实我原本输得更多，吓得不敢和你说，更不敢和奶奶说。是时安帮了我，把我之前输掉的大部分钱都赢了回来。否则我哪里还能全须全尾从赌场里出来。”

　　“可是三千银元也不是什么小数目。这钱我花出去，又能得到什么呢？”

　　“大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去赌场了。”

　　“这话我上回去赌场捞你的时候你就说过了。”

　　“我……我以后一定改邪归正，好好上进。”

　　“原来你也知道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什么好事。”程汝明不为所动，话里话外都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程汝新只好道：“大哥！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没有二话！”

　　安静。

　　长久的安静。

　　终于，程汝明慢慢地把勒索信重新装进信封，放到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我要你去英国学金融。”

　　程汝新没想到大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哥，我真的要去英国读书吗？家里就你我兄弟两个。我要是走了，那奶奶谁来陪……”

　　程汝新越说声音越小，在程汝明一双眼睛的盯视下，越发没了底气，终于彻底没了声音。

　　“而且——”见程汝新安静下来，程汝明这才继续开口：“不要再和宋时安见面。”

　　“啊？”

　　程汝新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立刻又抬了起来：“为什么啊大哥？”

　　“没有为什么。如果你不想要我出这三千银元，你大可以再去见他。”

　　宋时安才出了程公馆不远，还没来得及叫黄包车，就被人绑架了。来的几个人藏匿隐蔽，身手了得。

　　宋时安再睁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老旧废弃的仓库里。同时一块儿被绑的还有三个中年男人。

　　宋时安一看，都是熟面孔：申城非常有名望的老中医，还是名利双收的那种。

　　“几位大夫，我们兄弟几个也只是想要弄点钱来花花，并不想为难各位。信我们已经送去了各位坐诊的医馆。只要明天之内，钱到位了，各位自然性命无忧。若是没有人来赎，我们也只好不客气了。”

　　“那几位都是申城名医，我只是个小大夫，没什么钱，几位是不是抓错人了？”宋时安对于莫名被绑架感到奇怪。

　　“这位小大夫谦虚了。能去程公馆出诊，想必也不会差钱。”

　　一问才知道，原来被绑架来的几人，赎金还各不相同，宋时安的已经算是最少的了：三千银元。还有的直接上万银元，没得商量。

　　还真是因人制宜，量身定制。一时之间，宋时安不知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绑匪似乎并不想和宋时安多言，撂下一句拿钱买命就锁了门离开，只留下几个被绑架的倒霉蛋面面相觑。

　　程公馆，程公馆！

　　宋时安没想到自己去出一趟诊，反倒惹上了祸事。程家的门路果然不好走。

　　她原本想着程汝明对于这个和自家弟弟混在一处的狐朋狗友会有其他的手段，不成想从请她去程公馆给程老夫人看病起，就已经盘算清楚了。

　　只怕程汝明见自己的第一面，就已经看不顺眼了。

　　若说这次绑架和他程汝明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宋时安是怎么都不会信的。真要是看了她和程家这层关系，绑匪又怎么可能轻易动她？

　　不过程汝明若是一上来就是好好先生，宋时安反倒摸不清他的心思，不敢走下一步了。如今自己被绑架，许多事情反而还好办了一些。

　　三千银元，怎么算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回春堂虽说也有些底子，但也禁不住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钱了。春杏和小石头又都只是还在念书的小孩子，兜兜转转，还是要求到程公馆去的。

　　只是不知道，遇到的是程汝新还是程汝明了。

　　都说申城的中医富得流油，那几个和宋时安一同被绑架的申城名医平日里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再加上一把年纪，可真算是遭了罪，纷纷长叹短吁。

　　这时期申城治安混乱，尤其在废弃老宅、仓库和租界边缘。绑架勒索这种事也不算新鲜。

　　好在她和这些绑匪无冤无仇，他们又是只为谋财，并不害命。再者，把这些大夫都杀了，他们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毕竟谁没有个三病两痛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呢？

　　这样一想，宋时安镇定下来，反过来安慰其他被绑的人。一时之间，众人的情绪也稳定下来，没有一开始的惊慌失措。

　　“敢问小友姓名？师承何人？在何处高就？”一个黄姓老大夫见宋时安年纪虽轻，却临危不惧，忍不住点头称许。

　　“黄老先生抬举了。晚辈宋时安，是仁安街回春堂的坐诊大夫，不过是和先父学了些皮毛，并未拜得名师。”

　　“小友若是不嫌弃，日后可来我仁济医馆。”

　　仁济医馆是申城资格最老的医馆，宋时安如果能去到那里，不论病源还是名声，都会上一个大台阶。

　　“黄老严重了。晚辈若是能去仁济医馆，是三生有幸。”

　　宋时安想，自己这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第二日，露水未散、天色尚暗的时候，偏僻的码头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宋时安一上岸，刚刚载人的船就飞快地远离了岸边。

　　这绑匪似乎真是因为缺钱花，钱一到位，立即放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是动作粗鲁了些，仿佛被绑架的人质是烫手山芋一般。

　　宋时安踉跄了几步才在码头岸边站稳，一双手还被捆着。

　　也不知这绳子是什么材质，十分粗糙，还很结实，再加上绑匪打结手法特殊，一时半会儿想要自救松绑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偏偏绑匪放人的时候是分了好几处地方，这让宋时安连个能求救的人都没有。

　　这码头距离宋时安住的地方远，天色又不十分明朗，于是她干脆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吹风。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两天申城落了几场雨，渐渐地凉了。腥咸的海风一阵又一阵，劈面而来，是彻骨的冷。这让宋时安原本的几分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再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才坐下没有多久，宋时安就感觉到身后灯光亮起，照到了她面前的海水里，洒下一层金色，很快又被海浪搅碎，让人看不清形状。

　　这个点，是将要出海的渔民吗？宋时安想。

　　顺着灯光照射的方向望过去，是几辆汽车，整齐地一字排开，每一辆都开着前灯，在昏暗的码头上显得格外亮。

　　原来来的不是渔民。那是谁？

　　排场还不小。

　　宋时安站了起来，一双手被捆在背后。她看见程汝明从车上下来，走到她面前。

　　“宋大夫。”

　　此刻，这个人眉眼未动，宋时安却从中看出了另一层意思。

　　她倒更愿意相信，这个人大半夜不睡觉，不是来救她，而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不过此时此夜，宋时安也顾不上其他，她朝程汝明抬起头：“程先生有没有带刀？”

　　“刀？”

　　听见宋时安这样问，对面人似乎有些意外，一张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生动神情：“宋大夫要刀做什么？”

　　“这个绳子太结实了，只能用刀砍断。”宋时安说着微微侧身，程汝明这才看到：原来这小大夫手还被捆着呢。

　　上了车，关了车门，宋时安才感觉身上一点点回温，恢复了点冷热知觉。

　　“我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宋时安动了动背后被绳子捆住的双手，转过脸来看坐在身侧的程汝明。

　　车上没有刀。不过也确实合情合理。程汝明是个商人，不是舞刀弄枪的武人，又是大半夜冒着露水出来，哪里会随身带着刀呢？

　　“宋大夫且再忍忍吧，天还没亮，不会有多少人看见的。等回了程公馆，我一定帮宋大夫松绑。”

　　程汝明说这话也合情合理，甚至还称得上一句体贴，可是宋时安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明摆着让自己多遭点罪。

　　可这是阳谋，是软刀子，宋时安不受也得受，末了还得千恩万谢——因为人家可是救了你一命。

　　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程先生救命之恩，时安感激不尽，必当重谢。”

　　同在一辆车上，二人挨得极近。程汝明看着身侧这个小大夫笑脸下，一双墨玉眼里极力隐藏着的怒意，忽地想：三千银元花得也不算亏。

　　被绑架了几天，这小大夫难免憔悴些，可一直姿态从容、波澜不惊，瓷娃娃一般；现在暗暗生起气来，倒比原来多了几分人气儿。

　　“距离程公馆还有一段路，宋大夫不若睡一会儿？”经历了那样一番劫难，眼睛还睁得这样大，不累么？

　　听程汝明这样说，宋时安还就真的转过身去，靠在另一侧车窗上闭上了眼。

　　救命之恩么，她还真有一份大礼要送给程汝明，只是不知道这程大会长接不接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