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区》吕阿宋

4、付为2

　　两天后，向憬慧按时来到约定地点，那是一家新开的米其林餐厅，老板专门请了意大利名厨来助阵，不少人吃过后都说不错，加上装修也十分雅致，成了近期很热门的网红餐厅，价格不便宜，位置也很难订。

　　刚下车，她就看见站在餐厅门口的付为。深蓝色的风衣，淡卡其色的裤子，配了一条暗绿色的格子围巾，很英伦绅士风。向憬慧觉得这座城市最舒服的季节就是秋季，十几、二十几度的气温，刚刚好，不冷也不热。

　　付为看见了她，挥了挥手。

　　“怎么这么早就到了？没等太久吧？”向憬慧问道。

　　“没有，我也才刚到。”

　　付为是一个凡事都要提前规划好的人，一个几乎不会迟到、失约的人，他领着向憬慧进了餐厅，刚落座，向憬慧就开始询问起案情。

　　“向大律师，咱们能不能先点些吃的，边吃边聊啊。”

　　“我这不是想先劳动，再受惠嘛”，向憬慧摊了摊手。

　　“我比较主张先受惠，再劳动，这样更有工作动力”，付为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将它递给了向憬慧。向憬慧笑了笑，开始认真挑选起菜品，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哟，这家店最近挺难订的吧！看来吴哥为了同学会真是花了点心思。”

　　是张思佳！她的同学会在这儿开？！

　　肖钦宇会不会也在这里？

　　服务员领着一群人向隔间走去。

　　向憬慧迅速报了几道菜品名，就将单子递给了付为，急切地想要在那群人中搜寻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走进了拐角里，根本来不及仔细分辨。

　　“我的一个朋友......”付为说起案情。

　　“他和他女朋友协商一起买房，男方出资45万，女方出资20万，一同付了房子首付，因为男方社保缴纳时间不够，还没有取得购房资格，就将房产登记在女方名下，并且也是由女方向银行申请借的房贷，两人原先计划等办完结婚登记手续，再将男方名字共同登记在房产证上，在两人恋爱期间呢，房贷一直由男方承担，直到一年前两人恋爱关系彻底破裂，女方父母将房子卖了，男方才停止供房贷。”

　　“现在的问题是，女方父母拿了卖房子的钱，你也知道这些年s市的房价一直在上涨，男方不要求多分卖房子赚的钱，只要把首付和这两年还的房贷退回来就行，但女方父母不愿意。像这种情况，男方有可能把钱追回来吗？”
　　“你朋友有保存关于购房和还贷的相关聊天记录、转账记录吗？”

　　“有。”

　　“记录都能找得到的话，这个案子胜算率还挺高的，但别以“不当得利”起诉，“不当得利”是没有其他法律关系下的补充案由，只要对方律师能证明有其他法律关系，这个案子就难打了。你就叫你朋友紧抓未能实现结婚目的这个点，把这个行为定义成附解除条件的赠与，现在结婚目的无法实现，赠与行为也就失效了，这种情况钱很容易追回的。”

　　“行，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什么条件的赠与？我记一下给他发过去”，付为点开手机备忘录。

　　“附解除条件的赠与，你朋友在哪打官司？要是就在s市，我可以给他推荐几个律师，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嘛，要不是我最近有点忙，这个案子我都想接。”

　　“最近又要天天加班吗？”

　　“嗯，放假前又来了个新任务。”

　　向憬慧的脸邹成一团，付为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喝一杯，就当祝向律早日成为合伙人，成为给别人布置任务的人”。

　　黑色毛衣映衬着他的脸，真好看，向憬慧觉得自己大学时会喜欢上他真是不无道理，举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成为合伙人？她到没有这样的野心，只是希望能再多赚一点钱，赚到能够自己自由自在生活的钱。

　　“哎，你朋友和他女朋友都决定一起买婚房了，怎么就突然分开了？”向憬慧有些好奇。

　　“很老套的故事，女方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态度很坚决地反对。具体原因我没细问，不好戳人伤心处”，付为笑着说道，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哈，你知道吗？我觉得做律师最有趣的点就是能听见很多隐秘、离奇的故事”，向憬慧来了兴致，付为看着她的表情哈哈大笑。

　　两人聊天之际已经把前菜吃完了，这个牛肝烤得真香啊！不愧是名厨！向憬慧不禁感叹。主食也陆陆续续上场了，每上一道菜服务员都要介绍一遍，从食材的珍贵到制作的精良霹雳吧啦说了一堆，那道主推菜向憬慧一尝，嚯，这味道，这口感，怎么那么像猪肉饺子呢？这就是形状不同的意大利版猪肉饺子啊。又尝了尝另一道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慢火精心烧制一小时”的缘故，鸡肉已经有点柴了，她觉得自己的赞美说早了。

　　吃完饭后甜品，付为正打算结账，电话突然响了，是海外的陌生号码，他心头一紧，神色有些慌乱。
　　“喂？”

　　那边没有回应，他越发紧张起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是她的声音，那个让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

　　他急忙站起身来，“小慧，我有个紧急电话，你稍等我一会儿”。

　　这是向憬慧第一次看见付为那么慌张，在她的印象里付为一直都很从容得体，这一定是一个很紧急的，并且不方便她听见谈话内容的电话。

　　向憬慧点点头，示意他快去，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付为回来，只好先自己起身离开去了卫生间。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经过两天的休息，今天的气色难得一见的好。果然睡美人睡美人，人要多睡觉才能更美丽。而且现在时间还不算晚，等聚餐结束后还能去小区旁边的公园里散会儿步，散步回来再去楼下超市买点零食，回家洗个澡，看部电影，然后再收拾出差的行李。

　　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刻，这是难得的能如此完整地感知到自我存在的时刻。

　　s市是一座很追求效率的城市，切身参与进这座城市的运行中，会不停地被时间裹挟着走，你想要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就要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最后属于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更像一个程序，一行代码，□□遵循着指示运作，而精神已经被拥挤的地铁、密密麻麻的文件、错综复杂的表格分解掉了。明明是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却又感觉自我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大学时马原课上，偶然在等待网络页面刷新而抬起头，听到的那一章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延伸阐述，在此刻正中眉心。

　　知识从“知道”到“理解”，需要一个切身体悟。没有经历过的道理只是衣服，不是血肉。

　　向憬慧对着镜子开始检查起自己的妆容，鼻翼处有些脱妆，口红也没了，她掏出粉饼朝脸上拍了拍，又从兜里拿出口红抹了抹，最后再理理头发。

　　好！大功告成！

　　她匆匆走出卫生间，想赶在付为接完电话前回去，在拐角处，差一点撞上一道灰色的身影，幸好，止住了脚步。抬起头，与那人四目相望。

　　是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30厘米，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柑橘的清香与淡淡的檀木冷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3年了，再次那么清晰地看见他。

　　周围的一切都失焦了，她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

　　3天前在律所的那次相遇实在太匆忙，太慌张，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他的头发变短了，额前留着一些小碎发，人要比以前更瘦些，脸上的轮廓曲线更明显了。该如何去形容肖钦宇的长相，五官棱角分明却不凌厉，面容端正却不粗厚，像是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玉，一张备受呵护的脸，让人想要去靠近，想要去包容。

　　“温润矜贵”差不多是这个形容。

　　他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卫衣，整个人青春洋溢，怎么他都不会变老的？

　　向憬慧看不出肖钦宇眼神的起伏变化，他只是神情漠然地注视着自己，不掩饰，不回避。

　　明明只有短短几十秒却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

　　要打个招呼吗？

　　还是…算了吧…做自己更加擅长的事情，向憬慧挪开了视线，几乎是落荒而逃，低下头快速向前走，她没能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洒脱、坦然，与他碰面时还能大方地说句“好久不见”。

　　“小慧”，付为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肖钦宇回过头来和她一起看向付为。

　　这人是谁？付为有些讶异，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正充满敌意地打量着他。

　　付为拿着向憬慧的皮包和风衣外套晃了晃，“我付过款了，走吧”。

　　向憬慧接过自己的包和外套，两人并肩走出了餐厅。肖钦宇望着他们的背影，松开握住香烟的手。这人是她的新男朋友？他看着哪里比自己好了？肖钦宇皱紧眉头，她还是装作不认识我……

　　“钦宇！”

　　是俞川，俞川高肖钦宇两级，本科和硕士念的都是神经科学，虽然这门专业学的不怎么样，但“脑机接口”这个概念让他很是着迷，2018年人工智能正如火如荼地发展着，人机互动有了新的突破，很多科幻电影里的情节都在逐渐变为现实，他坚信脑机接口能走出实验室，与之相关的健康产业会是下一个风口。

　　所以毕业之后他选择留在英国，想在国外找到一个机会，闯出一条不同于父辈们的路来，当遇到肖钦宇的时候，他感觉就像是伯牙遇见钟子期，两人怀揣着相同的理想，共同成立了一个科技公司。

　　但经过几轮融资，烧了几千万，什么成果也没做出来，唯一的那点盈利还是一些实验室看在俞川教授的面子上，买了几台机器拿去试用。最后走投无路，他们的父亲借着自己的人脉，利用国内外的信息差，再加上包装宣传，转手将公司卖给了国内某家科创企业，最终也算是没有多大的亏损。他们两也不得不乖乖回国。

　　“你怎么出来了？”肖钦宇询问道。

　　“出来抽根烟，透透气，对了，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俞川替肖钦宇点燃了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肖钦宇吸了一口，“你知道我外公的情况吧，就算我想投，这块地我们怎么拿下来？”

　　“你问问你爸前些年在南区办的工厂是怎么批下来的，只要帮我们引见引见，后面的我们自己去跑。”

　　肖钦宇看着俞川的眼睛，他们终究还是走上了和父辈们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