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区》吕阿宋

2、重逢2

　　不同于事务所的热闹，肖钦宇和王明远还在进行着不冷不热的客套话。

　　王明远盛赞肖钦宇年少有为，气度不凡，肖钦宇露出他的标准笑容，亲和又谦逊，忙说谬赞，谬赞。车来了，王明远从外帮忙关上车门。

　　“肖总，您慢走”。

　　“辛苦王律了”。

　　“我们应该做的”，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大客户，律所和宝华公司合作很多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董事直接对接，他有些惊讶这位新董事的心细，就连负责的律师也要自己一一挑选。

　　“那王律咱们下次再聊。”肖钦宇说完，升起车窗，收起笑容，谦逊一扫而光。

　　“李叔，回公司吧。”

　　“董事长刚刚打来电话，说还等着您回去吃饭呢”，老李有些为难。

　　一起吃饭？

　　那场景光是想想都令人头疼，三个人如行尸走肉般坐在一块儿，明明都不想看见彼此，却又好像要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每当逢年过节还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

　　12岁那年，父母之间的战火蔓延到他身上，他被送出了国，刚刚小学毕业的他就要学会在遥远的国度自己独立生活，没想到过去了15年，自己依旧要承受父母之间的爱恨。

　　“你告诉他公司有些事情没忙完，下次再回去吃”，肖钦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气中满是疲惫。

　　老李无奈，只好调转车头。

　　许多往事在头脑里铺开，那些深夜里萦绕在心头的记忆都幻化成她的身影，但突然看见她，又觉得十分的不真切，可她确实在哪里......

　　她肯定也看见自己了，要不然怎么会着急忙慌地低头。

　　肖钦宇觉得车里有些闷热，那些理不清楚，说不明白的情感都缠绕在脑海里，但他抓不住它们的脉络，无法将拧在一团的心结解开，就由它们消耗着自己的能量，他自己也找不出一个“为什么要来这里”的理由，就更没办法确认这样做是否正确。

　　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既然已经做了，那就让它自然地发展下去。

　　他摇下车窗，让风灌涌进来。

　　车六点抵达公司楼下，刚好赶上下班时间，许多员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见他突然回来了，都一时不知道是该走还是不该走。

　　“你们怎么还不走啊？我可没钱付那么多加班费”，肖钦宇笑着说道。

　　员工们愣了几秒，“行！行！肖总我们马上就走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开始查看桌上的文件，在这个已经改了四版的方案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渐渐的，四周愈发安静起来，已经听不见什么声响了，点开手机，已经近七点了。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色，夕阳的余晖浸润着大地，林立的高楼倒映着金色的光芒，江边的建筑群已经被点亮，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国内这些年发展的真快啊。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突然有心情欣赏起风景来了。

　　或许是看到她了。

　　吴秘书走进去，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惊讶，肖钦宇手里夹着烟，整个人陷在夕阳里，一身的落寞。

　　“落寞”，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他吗？

　　一定是夕阳在作祟……

　　开门声打断了肖钦宇的思绪，他回过身来，询问道：“怎么了？”

　　“肖总您还在啊，我还以为是谁忘了关灯。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吴秘书说完要走，又回过头来，“哦！对了，提前祝你中秋节快乐！”。

　　肖钦宇笑了笑，“中秋快乐。”

　　“杨倩来我办公室一趟”。

　　王明远指定杨倩作为这次与宝华合作的主要负责人，算是整个律师委员会对提升她为新合伙人的一个考验。

　　“这次我们主要负责宝华集团与lew公司的产权纠纷，整个队伍的选择也偏向于深入学习过英美法律的律师，姚明翰、张思佳、向憬慧，你们几个人一起合作，待会儿我们一起开个会，说明一下相关情况”。

　　“行！我去安排”，杨倩带上门，步调格外轻快。

　　什么！宝华！？救命！救命！

　　向憬慧坐在会议室里听着这个消息，感觉头皮发麻，这简直比整个假期都让她留在律所加班还难受，而且难受一万倍。
　　王明远还在不停说着话，但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向憬慧，你觉得呢？”

　　她抬起头，看见王明远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嗯……我觉得挺好的”，向憬慧有些心虚地套用了一个万能应答模版。

　　“好，那英国那边的案例资料整理就交给你和姚明翰吧。”

　　王明远不明白肖钦宇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小姑娘作为团队的一员，她的资历和能力都不足以处理这样的案子。

　　“好的”，向憬慧看着王明远的脸说不出话来，像是上学时看见了最严厉的老师冷冰冰的板着脸给你布置任务，你敢说拒绝吗？

　　何况现在的情况可比学校残酷得多，疫情之后，很多律所都受到了影响，降薪的降薪，裁员的裁员，虽然时不时会有离职的想法，但为了不被“优化”掉，向憬慧还是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这样会遇见肖钦宇吗？一定会吧！这简直不可避免地会遇见他啊！她猜不透命运奇怪的安排，三年后再相见，我……竟在为前男友打工！

　　只是光想象和他见面相处的场景都觉得尴尬得要命，更何况还要在现实中和他一本正经地聊工作，真的会让人晕厥……
　　在经过两小时的激烈讨论后，会议终于结束了。

　　“你们假期都什么安排？”姚明翰问道。

　　“唉，恶补英国案例法呗。”

　　向憬慧说完众人纷纷大笑。

　　“我有个同学会，去完就在家睡大觉，这假期到处都是人，人挤人的，有什么好玩儿的”，张思佳说道。

　　“哟！同学会？高中的还是大学的？”对于杨倩这样一个步入职场有些年月的人来说，“老同学”已经成了一个会令人十分感概的词。

　　“呃，硕士的，严格来说是牛津的s市老乡会。”

　　姚明翰惊叹道：“你们这联系还挺紧密，还能有聚会。我除了经常在一块儿玩的那几个朋友外，和其他人都没啥联络了。”

　　张思佳和姚明翰开始感概起中国留学生在外的微妙情谊。

　　这次团队中的四个人里，除了杨倩都有留学背景，张思佳和姚明翰是那种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培养出来的精英小孩，奉行优绩主义，追求小布尔乔亚的情调。而向憬慧呢？她则假装和他们一样。

　　可有一点向憬慧始终无法假装，她无法和他们一样审视“贫困”。对于那些沾满一身生活尘土的人，她无法先趾高气昂地批判，再充满人情味的关怀，最后再发出一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概。

　　在她出生的那个小镇里，有无数这样的人，他们是她的亲戚，是她同学的父母，是她随意在街角遇见的某个人。那些被生活烤烫的黝黑的人们，像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她觉得他们构成了最基础的她。所以审视他们就像是在审视她的脆弱。

　　杨倩作为这个小团队里唯一一个没有留学背景的人，在这个愈加青睐有海外学习经历的地方，她这个年龄段还是纯粹的国内正统军出身的人会略显“传统”，许多像她这样的人会有意无意地向海归派阵营靠拢，或者说向“留学”所代表的某种符号，某种生活方式靠拢。

　　律所、律师都起源于欧美，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是西方精英文化的具象化，很多人是怀揣着对精英梦和对中产阶级生活的向往来到这里的，这里也充斥着这样的氛围。人的社会属性会告诫你，要合群，只有这样才会减少生存的压力，为融入这样的氛围，向大群体靠拢，或者假装是大群体的一员也没什么值得批判的，毕竟大家都是普通人。

　　即使收入稍微高一点，掌握了一些有壁垒的专业知识，知道了一些社会学的理论，每每分析社会问题都要运用哲学与法学的观点，好似自己对中国社会的认识最为深刻，自己具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认知，产生了一种“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错觉，但普通人依旧还是普通人。

　　在这场常规赛道的社会资源争夺博弈中取得了一点小胜利也无法表明你不再是普通人了，真遇见点什么事情时，伪装会被瞬间戳碎，其核心展露出来，是最平常的、毫无高尚可言的欲望和想法。

　　普通人想要随大流，这不足为奇，更何况这氛围中所蕴含的生活还是你所向往的呢。

　　可杨倩是个例外，她从不迎合，也从不羡慕，甚至不侥幸。

　　他人在谈及教育、自身经历，甚至是谈及贫穷或社会问题时，并非简单地谈论学校的排名、社会现象，或者是表现对苦难者的悲悯，还欲想表达的是对自身拥有更多社会资源的庆幸和优越。但这种“庆幸和优越”是在上位者与底层民众之间的夹缝中诞生的，与“侥幸”共同摇曳。

　　芸芸众生在暗自侥幸，她站在高处正俯视着一切，但这种俯视不是站立在由出身带来的与生俱有的高度之上，而是根植于向下的力量。那些你自认为精心策划的假装和虚张声势，她一眼就看穿。那些捉襟见肘的小伎俩，满足自己虚荣心后的沾沾自喜，在她的注视下都会显得格外可悲。

　　向憬慧很羡慕，甚至在羡慕中萌生出一种嫉妒，为什么她就能如此勇敢地保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