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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无声拥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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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这天,漫天下起了鹅毛雪。
高考班全体换上礼服,利用管弦乐的模式演奏每年替玛莉雅凯莉赚近大把银子的经典金曲,募款到史上最高的奖金捐赠给孤儿院。
薇阁是教会学校出身,舞会结束后还有个子夜弥撒,从晚上一直持续到深夜,不管是否教徒都能自由参加。
学校里面基督徒不多,参加的人大多是想图个新鲜的人,段姗姗问阮语去不去看看,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捧着手机心不在焉。
她这状态从下午开始就没变过,每半小时就看一次手机,一直到表演完还是没回过神。
她心不在焉的原因很明显,吴迩没来。
照道理他不是一个会爽约的人,就算不来他也会说一声。
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还是第一次。
她在心里面做了很多建设,直到礼堂的人渐渐往教堂走,她终于忍不住给了他语音电话。
可是直到声音掐断,都无人回应。
这是第一回,给他电话、讯息,他没回应。
她改打了电话到台球厅,台球厅没人接听。
不安在萦绕,她看着自己跟吴迩的微信介面,手心的冷汗将手机屏幕氤氲出一片水雾,她揣着患得患失的焦躁,心神一片不宁,不断往下坠。
终于,在学生都陆续离开礼堂的同时,她做出一个决定——直接抓起羽绒服跟手机,离开学校。
段姗姗追了出来,在她后头喊:“你要去哪?”
她却头也不回,像是无头苍蝇义无反顾往外飞。
平安夜的车相当难约,她等不及了,上了公交,找了个位置,抱着手机挤在角落继续传讯息。
以往只要讯息发出去,他往往都是秒回,可今天不一样。
等了很久很久,手机依旧安静得过分。
今日的公交上人意外地很少,她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看手机后又看看天空,借着视觉转换来度过这难熬的时刻。
可是心底难受,看什么都负面。
新建好的轻轨亮着灯已经在这个城市就定位,灰矇矇的天空却没有繁星点点。
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很快抵达商店街。
平安夜的商场区自然也有活动在进行,她从人群里挤出重围跑到台球厅门口,才发现大门深锁,就连宠物美容店也是漆黑一片。
辣条哥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可是对赚钱相当上心,不可能在这种节日把店门关上。
除非,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关门的大事。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猜测到什么,就这么无力靠在门上,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然后再发抖着拨出电话。
电话依旧没接通,她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肯定的地步。
她跑到医院,找到了病房,可是阴暗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
护理站的护士看她满脸苍白,以为是迟来的家属,很小心的拍上她肩膀,“叔叔前天早上就回家了,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阮语忽然庆幸方媛对她知无不言,她曾对她说起过吴迩的老家就在距离北泽车程两个多小时的两城交界处,她在小学时去过一次,那里没有高铁,没有火车,但有客运。
护士姐姐看出她的企图,试图安抚,“小姑娘,你要过去的话让家里人带着,这么晚也没车了,你别冲动,要不要姐姐替你打电话?”
在旁人看来,她一个小女孩对吴升的病逝有如此大的情绪起伏很不寻常,她也无法解释得清。
但所有的难过都有缘由。
她心疼吴迩。
平安夜的客运总站依旧塞得满满当当,阮语在人头钻动里面抢到了最后一张客运票,发车时间就落在十五分钟后。
坐在便利店前吞下泡得稀巴烂的关东煮,她像是破釜沉舟的旅人,只买了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却忘了十七岁四个月的她其实根本什么能力都没有。
只有孤勇。
临时从学校出来她什么也没带,手机的电量在上车后剩下岌岌可危的2%,她在发车时给吴迩发了最后一则消息,告诉他:我要去找你了。
越过迢迢长路,去找你。
手机在讯息发出后正式关机。
老旧的巴士没有能充电的接头,她也不敢跟人搭话,就这样抱着自己的双臂,用警戒的姿态挺着、捱着,想撑过两个小时的车程。
偏偏上路没多久,前方的私家车在雪中打滑发生事故,等着交警来处理、清场,路上又耽搁了一个多小时,等她抵达那座名为宜城的小镇时,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
凌晨的圣诞夜,雪花应景纷飞,她在客运上一分钟都没睡,下了车霜雪扑面,步伐登时有些东倒西歪。
小地方的客运站在半夜依旧有出租车在拉客,看到她孤身一人,司机立刻凑上来问:“小姑娘,搭车吗?”
“不用了??”
直到脚踏实地后,她才知道慌张。
小镇的车站还保持着刚落成的样貌,萧条、破旧,透着凄凉,当下车的人都陆续离开后,荒凉跟恐惧渐渐袭来。
她开始寻找附近有没有便利店,但是除了早早关门的超市前留了一盏灯,没有任何地方能她暂时驻足求援。她像是迷失在大海的小船,不断在原地绕圈圈。
手机没有电,身上没有钱,她是太过莽撞了。
周遭倒是有不少人,可全都是在揽客的司机,因为被她拒绝过多次,都是端着打量的目光,在她看来,好像每个都企图满满。
她害怕、恐慌,可是又知道唯一能求救的只剩眼前这群为了生计夜半还在车站讨生活的年长男人。
她得勇敢一点。
就当她鼓起勇气要走过去借个充电宝急救,刺耳的喇叭声划破夜空,远处有辆电瓶车从远而近急速碾过残雪而来,车灯亮得人睁不开眼,她不得不抬手遮挡,同时退后几步。
那辆车在靠近车站时忽然煞停,随即被急躁且粗鲁的搁置在路边,像是被恶意丢弃的废铁。
阮语怔怔站在原地,逆着车灯刺目的光,看见吴迩一言不发朝自己走来,深邃的眉眼里都是难以压抑的急切与怒意。
“阮语!”
这是第二次,他喊她的名字。
她霎时不敢动弹,看着他快步朝自己走近,浑身都僵硬着,直到落入一堵满是潮意的怀抱里。
所有的担忧、后怕、假设的所有坏事,在这一刻全都尘埃落定。
“吴迩??”
她的嗓子里有了哭音,却拼命压着不敢发作。
他是不是生气啦?
是啊,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别生她的气啊,她只是迫切的想见他,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呢?
吴迩哪里能不知道,从看到讯息到赶着过来,理智什么都清楚,可是感性层面他气得不能自己。
北泽到宜城有一百多公里,来这里的车班不多,会搭夜车的乘客大多是工人居多,士农工商他从不批判,可是他怕别人对她揣着恶意。
直到现在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和肩膀,他的手指却在颤抖,胸膛起伏不定。
“为什么关机?”
嗓音在抖,他实在不知道该哄还是该骂。
阮语有委屈,有后怕,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声音压抑的,整个人都是小心翼翼,“我太着急了,上车才发现手机没电。”
他叹了一口很大的气。
像是把胸口所有窒碍难行的郁闷都一吐而空,心情反倒轻松起来。
他只庆幸,她没有傻到胡乱跟人上出租车,黑夜很长,路多曲折,她要一步踏错,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震了下。
吴迩接起,姚晶晶的声音以高分贝传来,“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就好,家里这的亲戚都走了,我们先回酒店,明天我再收拾小鬼。”
“嗯。”
吴迩收紧双臂,闻着她的发香,心彻底踏实。
是他的小姑娘来了。
他想都没想过,她有这样的胆子,踏进客运总站,买了张车票,来到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驻足的地方。
“对不起。”她鼻音浓浓,还有掩盖不掉的哭音,“可是你没来,也没接电话,我很担心你。”
我很担心你。
她可怜兮兮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时忽然引发了吴迩的笑意。
她担心他。
是真的有够傻。
他今年二十一,又是男人,她担心他什么。
可她是如此掏心掏肺,也是如此天真可爱,这一刻,她柔软的嗓音像是有把钩子,扯住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密密生疼中,也泛出汨汨蜜意。
空荡了好几夜的心,在这样简陋的小车站前忽然就被填满。
吴升最后并不是在医院离开。
回光返照之际,他要求回老家走完最后一程。
当着他的面,把那些欠债的亲戚喊来,一个一个结清债务。
他要替儿子了结债务,也将自己的一生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切都很匆忙,乱得他也无暇给她一通电话。
好在那一封简短的讯息,他得以计算时间来车站接她,否则人海茫茫,他怕是要找到天荒地老。
而眼下的难题是,人是接到了,可怎么办?
在回家还是给她找一家连锁酒店的选择下,吴迩考虑三秒,选择带她回去。
酒店虽然不远,还有辣条跟姚晶晶在,可是经过这一晚的折腾,没把人放在眼皮下他始终不安心。
时节早已步入隆冬,风萧萧而过,天气冻得不得了。
骑着电瓶车回去的时候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紧紧缩在后座,扯着他羽绒服下摆好奇的东张西望,他能感觉她的小脸贴着自己后背,大概因为冷,不时还多蹭一下。
十二月的天,鹅毛飞雪,路灯在霜雪的包覆下显得昏暗,吴迩看见空气尘埃中漂浮着白雪,心底却莫名散发着温暖浮躁感。
这感觉随着腰上那双小手的热气,还有后背上紧贴的柔软越来越清晰。
车站到家的距离不远,他把车在车棚停妥,看到小姑娘下车后就站在小区单元门前的雪地里打量四周,满眼都是好奇。
吴家住的房子是在煤矿场工作一辈子的爷爷留下的唯一遗产,价值不高,胜在能住人。
吴迩在这里住到高中出去念书,田言则是一直待在这,直到半前年在牛奶工厂让机器压伤双手被辞退才搬离。
一家人因为吴升的病在北泽重聚,也因为吴升重新回来这里。
吴迩对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法,这是他的家,他出生的地方,可是一看到她站在那,穿着藕粉色羽绒服,像是雪地里的一朵小玫瑰,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要不,还是带你去酒店,不远,辣条跟姚晶晶也在那。”
“不用,这里挺好的。”她大大方方走到单元门前,搓搓手臂,“就是太冷了。”
她转头对他笑,像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晚的艰辛。
“我肚子好饿,有没有泡面啊,请我吃一碗行不行。”
到家后,田言还也没睡,看到阮语时她露出讶异的表情,咿呀咿呀比划了几句问自家儿子。
吴迩安抚母亲,告诉她前因后果,田言听罢眼眶泛着泪,却仍惦记着孩子手语不熟练,只是摸摸她的头,捧起她的手对她比划出最熟悉的那个手势——小人鞠躬。
阮语眨眨眼,慢条斯理平举起手,竟然比划出一连串手语。
吴迩一直站在一旁看着。
很讶异,却又觉得不意外。
她长在健康的家庭,即便是方媛单耳失聪也没有任何学习手语的需求。
她为了什么学手语,在这个水气朦胧的夜晚,他其实看得清清楚楚。
操办丧礼的事让田言已经相当疲惫,说完了话,她便回房睡去。
老房子窄小,一厅两房的陋室一眼就看尽。
他从房间里给她拿了换洗衣物,看她困得两眼通红还是强睁着眼时,蹲在了她面前,以手背碰了下她让冷风刮得红通通的小脸蛋,“先洗个澡。”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看一眼客厅的布置,“害怕的话,我在外头陪你说话。”
“我不怕。”她搖搖頭,又強調一次,“最可怕的已經過去了。”
吴迩没说什么,摸摸她的头,趁著她洗澡的空檔去煮了一碗麵。
冷夜让汤面更显浓香四溢,等她下筷子,才发现他在泡麵裡还加了鸡蛋跟午餐肉。
多年后她在異鄉再回想起这一晚,才知道他是真珍惜她,不过是一顿宵夜,他连面都舍不得她用泡的将就。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该知道,因为爱,才让人不厌烦。
饭后两人都没有再聊天的气力,只是靠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她搂着靠枕倚靠在藤编沙发上看哈利波特,转头时,看他闭上眼,靠在一边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你要不要回房睡?”她把电视切小声,轻轻晃了下他手臂。
他似乎已经陷入熟睡,又好似在做梦,身体轻轻躁动着,没回应。
这样安逸的时刻,她靠近他,望着他疏淡眉间的深深疲倦。
在此之前的喜欢,很单纯、很幼稚,纯粹只是想看见他,想靠近他,而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爱上一个人之后,悲欢与共还不够,当你知道他沉默着受苦,心口会是一片火辣辣的疼,恨不得代之、受之。
这不仅仅是喜欢,这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