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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 ...

  •   谢晞和薛泉是步行去的。

      未封闭的小区。灰色的六层楼房一排排地立在街道边,谁都能看出来这些楼最起码有十几年的历史。灰蒙蒙的,锈迹斑驳的,来来往往的人操着当地的方言,穿得簇新,脸上洋溢着笑容。

      有不少人暗暗地把目光投向谢晞和薛泉两人。

      谢晞没管,带着薛泉在路旁的一个小超市停下。恒旺超市。薛泉抬起头,看向那统一化的牌匾,红底荧光黄字,这种样式的门牌他在这个地方已经看过许多。

      说是超市,实际上只有一间小卖铺,门前放着冰柜和箱装牛奶,好些人坐在空闲的地方晒太阳聊天,室内沿墙堆满了货物,直直地顶到不高的天花板上,天光能照进国王的皇宫,却不能照进这间小卖铺。

      谢晞一走进,老板便笑着迎上来。她们寒暄了几句,老板的目光自然地转到薛泉身上,却愣了愣。谢晞说:“这是薛泉,第一次来甓社,我带他来家里看看。”老板重又笑起来,跑到屋里拿了两大块巧克力和两个红包,塞到谢晞手上,“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今年也一样。”谢晞替薛泉收下,把带来的礼物递给老板,老板推脱了好几次终于收下。

      “给孩子玩的。”谢晞说,“宝宝也好几岁了吧,刚好玩玩拼图。”两人又聊了几句,谢晞带着薛泉过了马路,在路旁第一个楼梯口上楼。“我一般叫她,”谢晞换了方言的说法,“‘大妈妈’,她姓王。每个大年初一我刚下楼,超市一般已经开门了,我拜年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这里。她女儿前几年生了孩子。”

      上到三楼,密码或指纹开锁,谢晞说:“前几年回家发现锁坏了,就换了一个。”薛泉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她们家里的书房——他只有在打扫整理的时候才能进去的地方——有一个满是钥匙的开口小盒子,钥匙大大小小,不少已锈迹斑斑。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告诉他,这扇门原本的锁钥就在里面。谢晞习惯保留钥匙,她认为这是一种日常生活变化的遗迹。薛泉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谢晞回头朝薛泉笑了笑,“怎么感觉我成为解说员了?要不要中英双语?Ladies and gentlemen?”薛泉笑着捣了捣她的腰。

      之前谢晞买了两双新的拖鞋。包装都没拆,就放在门口的鞋柜里。薛泉穿了一双男款的,走了几步,发现有些大,但不碍事。他打量着四周。很普通的民居,偏老式的装修。冰箱空调之类的电器是新换的,倒也不显得旧,只是落了灰。

      一进门是客厅,一边是厨房和杂物间,一边是一间盥洗室和两间卧室。客厅很空旷,木制长椅被拉到墙边上,最特别的是占据半面墙的一大块镜子,不折不扣地倒映着对面的世界。

      薛泉先用随身带的纸把椅子迅速地擦干净,和谢晞说,“你先坐这里,我去收拾,把地扫一遍、拖一遍,到处的灰尘擦掉,好好通一下风。”

      谢晞没坐下来,换上拖鞋,自顾自地走向杂物间,手放在门把上,没旋开,说:“我来打扫这里,你负责其余几间房间,随便扫扫就行,晚上又不睡这里。抹布什么的,我之前回家买的,没用完。”她的另一只手指了指木质长椅。

      薛泉的心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刻意忽略奇怪的情绪,说:“家里当然要干干净净的。你又那么挑剔,我每天都到处擦来擦去,家务不留过夜,才能保持家里纤尘不染。”好像为了彰显自己身为谢晞同居男友的特权,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半是责怪半是炫耀、简称嗔怪的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这里就他和谢晞两个人,他究竟是在和谁炫耀呢?

      薛泉抿了抿唇,看着谢晞的背影,说:“你进去吧,我们比比谁更快。”心疼谢晞的情绪倏然涌上,他又开口补充道:“做家务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你要是累了就出来休息,指挥我做就好。你腰不好……”

      “行啦,小唠叨鬼。”谢晞没回头,手转动把手,说,“我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打扫一下卫生说的像生离死别。”

      薛泉被逗笑了,心里重又洋溢着和谢晞待在一起的幸福与喜悦。他看着谢晞打开门、进了杂物间、又关上门,随即脱了外套,开始打扫卫生。

      按照他的习惯,先把客厅的地扫一遍、拖一遍,把长椅和镜子前的台面和镜子都擦一遍。他一边擦一边看,企图通过残留的蛛丝马迹推测出谢晞当年生活的痕迹。

      当然客厅本来就很空旷、东西不多,除了长椅上放着的抹布、酒精、口罩之类的卫生用品之外,就只有镜子前的一张长方体桌台上放着东西——一个三层高的收纳盒。

      薛泉挨个拿出来擦干净。最上面一层是几叠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超市卡、银行卡、各种各样的会员卡,甜品店的、发廊的、餐厅的、书店的。中间一层是几把钥匙,最上面一层是一堆黑色的发圈。桌台下方有不少储物空间,放了好几摞草稿本和练习册。他随意翻了翻,都是高中的,全是数理化。忍不住拿了一本来看。

      大抵是自己的练习册而非需要老师批改或检查的作业,这些字迹都很潇洒流畅。绝大多数是对的,红笔打了勾。错的地方有大大的叉,旁边还附上了疑惑、思考、解法过程和个性化解释。从笔的颜色来猜测,应该是写一遍,对一遍答案,对于那些错误,再写了一遍,给出思考,接着与答案解法对比。时不时能看到谢晞的个性化语录,比如“要细心”“算下去,思路完全对”“又一次算错”“纯纯计算错误”,一般还跟着一堆问号和感叹号。

      薛泉都能想象出谢晞当时的表情:写作业时候一定像个冷酷无情的暴君,背脊挺直着坐在高头骏马上,巡视着自己的无限疆土;对答案一路全是勾时的得意与轻松,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眼里满是张扬的色彩,不握笔的手捏着纸团;发现错误时的僵硬,表情明显的不悦,会稍稍蹙起眉,重新再算一遍,笔尖游走得飞快,思考的时候,笔抵着唇瓣,留下浅浅的凹窝。

      应该跟她现在工作的时候一模一样。薛泉想。

      至于草稿本……他一直都知道谢晞习惯把过去的草稿本留着,现在家里还有一些谢晞大学时候用的草稿本,里面净是些计算和示意图,有时候还充作账本。

      而高中时候,谢晞的草稿本显然有更多的功能。除了如出一辙的、珍惜纸面寸寸空间的草稿,还有背诵单词时随手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抄写的中外诗歌,极少数的日记,和许许多多的画。画的最多的是眼睛,单只的眼睛,其次是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瘦高女性。还有几页在抄经书。薛泉上网搜了一下,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和《药师经》。

      薛泉一页页地看着这些文字和图案,仿佛看着谢晞的时间一页页地流淌。

      他爱她,爱她的性格和原则,爱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每当接触到谢晞的过去,他就感觉爱人的形象在心里更加完整而深刻。她当然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个体。薛泉却向来都是隔着时间和情感观察她的。

      薛泉很快地把那些草稿本草草地翻了一遍。他自以为很快,一看时间才发现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他恨不得把这些草稿本带回家里天天研读,把重点的东西记在他的笔记本上。

      可薛泉心里还记得此行的目的。他又开始打扫卫生。擦完桌台里里外外后,他进了主卧。谢晞住的房间。很朴素的装修,床、电视、空调、书桌、衣柜,床罩着防尘罩。除此之外的地方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薛泉戴着口罩,先打开窗户通风、扫地、拖地、再细致地擦干净每一处。

      很明显地,谢晞几年前将家里的东西清过一番。两人睡的大床上就一个枕头、一床薄被,衣柜里没有悬挂衣服,只有三个大箱子,放着些以前的衣服和被子。书桌和一旁电视下的桌台上什么都没有,各自拥有的抽屉里也几乎全空。薛泉挨个打开擦拭,最后才在床头的柜子里发现一个漆成纯白色的铁盒子。他拿在手上,很轻,微微摇晃,传来纸片颠倒摩擦的声音。莫名其妙地,他感觉: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要远比草稿本和练习题更加私密,私密到不会是谢晞乐意给他看到的地步。

      幸运的是,这个铁盒子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薛泉松了口气。上天没有给他一场无端的考验。

      谢晞是一个很在意界限的人。没有人比薛泉更懂得这一点。交往两年多,同居一年多,薛泉自认世界上不存在比他更了解谢晞的人。

      谢晞刚接受薛泉的告白的那一段时间,薛泉身上还有一大堆改不了的大少爷脾气,刁蛮霸道、随心所欲。他受不了谢晞整天忙于工作,连晚上回到家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哪怕他竭力抑制自己脾气的发作,还是控制不住地产生怀疑,他开始想:每天那么多时间,谢晞究竟是忙着工作,还是想着别人?

      某次趁谢晞洗澡,他就偷偷拿起谢晞的手机,还在试密码的时候就被谢晞发现了。他当时慌张无措,下意识地把手机藏到身后,直愣愣地望着谢晞,欲盖弥彰地问,你洗澡怎么洗这么快。当时,谢晞的回答他一辈子忘不了:如果我们的恋爱给不了你安全感,那么就分手吧。

      直觉从未如此的清晰过——薛泉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真的去打开盒子、一张一张地浏览可能存在的纸片的内容,谢晞会毫不犹豫地提出分手,把她们近乎三年的岁月抛在脑后。

      他的手莫名地痉挛,胃部莫名地抽搐。他在害怕自己的幻想。片刻后,他阖上抽屉,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另一间房间不同于主卧的空旷,仿佛还有人在里面住着似的。这应该是谢晞母亲的房间。罩着防尘罩的床、衣柜、桌子椅子,外连阳台,阳台上有洗手池、洗衣机和塞满鞋子的柜子,柜子上还放着装满各色夹子的鞋盒。靠墙的衣柜里堆满了衣服。春夏秋冬的款式都有,颜色远比谢晞的衣柜要多彩。薛泉一看到这些衣服,就知道一定不会是谢晞喜欢的。如果看不顺眼,谢晞就不可能穿。

      事实上,谢晞现在的衣服基本上都是薛泉选的。谢晞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既然薛泉乐意去做,她也顺水推舟。通常而言,薛泉看到什么衣服觉得很适合她,就会拿回家给谢晞试,如果尺码适合,就留下。钱说是从谢晞的账户里出,不过都是薛泉给的。他会象征性地从账户里支点钱。

      床上除了防尘罩,还放着面纸、湿巾、小兔子夜灯,床边的插头还插着手机充电器,数据线一直拖到床边。枕头下有一本书,是《秋园》。

      桌上垫着桌布和透明塑胶垫,放着台灯和储物盒——大概是买了什么东西留下废物利用的外包装——里面杂乱地放了不少生活用品,剪刀、略有锈迹的指甲剪、没有开封的指甲油、边缘泛黄内卷的软尺、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的透明宽胶带、仓里还半塞着灰色绒絮的毛球修剪器、一堆球在一起的数据线……

      薛泉挨个拿出来擦拭,清理完后又放回原位,保持原本杂乱但符合主人使用习惯的位置。

      这种房间收拾起来很轻松。谢晞妈妈原本就是一个很爱整洁干净的人,东西收拾得算是分门别类,乱中有序。东西也不算多。不过是很多时候不住人,难免落了灰,只要擦擦就好了。

      薛泉看着这件房间,心就疼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谢晞不爱回家的原因:当虚无空荡的现实与往昔的丰满厚重交织,谁会乐意面对这样的场景呢。

      母亲在谢晞的心里是无与伦比的。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动摇母亲在她心里的地位。

      薛泉从谢晞的只言片语中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过去。她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段贫穷、艰难、孤独而又幸福的日子。

      她母亲去世是在冬天,在大年初七,在谢晞生日的前一天。之后谢晞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当然以谢晞的性格,肯定不会大段大段描述自己的过去。她只是偶尔提了一句。

      比如在某一次吃冰淇淋的时候她提到,她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是小时候的一个冬天,她在冰箱里发现之前夏天买的迷你可爱多,香草味的。她偷偷地拿出来,做贼一样,不敢东张西望,飞快地从冰冷冷的客厅跑到暖融融的卧室里,躲在桌肚底下倚着墙,一边防备着母亲的脚步,竖起耳朵贴着墙听,一边撕开冷饮的包装。

      比如某一次看薛泉做饭,她莫名提到自己应该是会杀鱼的,因为以前看母亲做过,很多次。经济条件最糟糕的一段时间里,她母亲曾经在运河边上和一群老人挤虾米、杀鱼,算是便宜的加工。工作是露天的,旁边是简陋的水产加工厂。然后她又默不作声。等薛泉饭做完了,她却又开口说,那些大概是她想象的,她没有亲眼看过妈妈做那些事情,甚至这些信息也是偷听母亲和长辈的聊天才知道的。不过她想象了十几年,和真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共用了三个小时,薛泉已经打扫完客厅、两间卧室和一间阳台,而谢晞还待在杂物间。

      他总觉得放杂物的房间里空气都带着一股潮湿的腐朽味。薛泉想:在家里谢晞很少做家务,如果杂物间东西很多,一时顺不过来很正常。

      想着想着,他就打算进去帮忙。刚刚旋开门把手,一只脚踏进去,只听见谢晞问:“你进来做什么?”薛泉没多想,维持着位置,说:“我进来帮你吧,你先去休息,然后我们去吃晚饭。”

      大概过了五秒,谢晞回答:“好。”薛泉就彻底打开门,踏进了房间,谢晞恰好合上一本书,抬眼看向他。

      他忍不住笑说:“你肯定又是看书看了三小时——看的是哪本书?”谢晞回答说:“之前看过的书。”随即又问他:“你打扫完了?”薛泉笑着说:“当然咯,所以来帮你。”

      “不需要。”谢晞的回答听起来冷硬而利落。

      薛泉骤然意识到:好像一进门,就有些不太对劲。他犹豫地问:“那,那我现在就在外面等你?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哪里要打扫,你看着我做怎么样?”谢晞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不太适宜,随手放下书,走近薛泉,说:“这里就不用了,反正也是放旧东西的地方,就继续堆着吧。”

      “真的不需要吗?”薛泉提出自己的疑问。他很少会和谢晞在一些是或否的问题上纠缠。但这一次,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驱使着他问下去。

      “不需要。”谢晞微微点头,随即就走出了房门。

      薛泉自然要跟上去,临走前,他随意瞥了眼被谢晞随手放下的书。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出了杂物间后,谢晞先去洗了洗手,再粗略地扫了一眼薛泉的劳动成果,毫不吝啬地给出了自己的感谢。薛泉将隐隐约约的忐忑不安藏在内心深处,对谢晞露出一如往昔的灿烂笑容,说一点也不累。

      晚饭吃的是当地一家开了挺久的中餐厅。谢晞点了不少所谓的本地特色,还有据她所说“二十多年吃了无数次”的菜。

      薛泉一边吃一边想象着谢晞年轻时候的样子。他细细品味着这些菜,在想,有些菜能不能在家做,这道菜如果多加点清新的配菜、谢晞可能会更加喜欢……

      “你以前就经常来吃吗?”他看着对面坐着的谢晞,问。

      “嗯。”谢晞回答,“离家近,价格不高,我很多时候就自己一个人来,点一汤一菜,就吃完一顿饭了。”

      薛泉联想到谢晞之前说过的:她初高中的作息,基本上是早上六点多起床,中午十二点到家,吃饭睡午觉,下午两点上课,晚上十点钟才回家。“来这里吃饭来得及吗?本来午休时间就很短了。”他说。

      谢晞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这里离医院很近。我高中的时候妈妈住院,就让我来这里吃饭,中午就靠在病床上睡一会儿。有时候晚上也在这里吃。”

      薛泉抿了抿唇,正要说话,却被谢晞打断了,“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里的菜挺好吃,你不觉得吗?”薛泉乖乖点头,“我们回家我就去学,在家里也能吃到。”

      谢晞笑了笑,是那种薛泉每一次看到、就能体会到一种幸福的浪潮的笑容。

      晚饭后两人回到酒店。

      等各自洗完澡睡上床后,谢晞半躺在床的一边,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浏览着薛泉看不懂的信息。薛泉湿着头发,坐在床上,将温暖的手悄悄地摸上谢晞的颈椎处,顺着脊椎缓缓地向下。

      谢晞身体一震,把电脑放在一旁,握住了薛泉的手。力道有些大,让薛泉有些分不清她是在阻止还是打算主导。对上他潮湿的眼神,谢晞随手关了灯带和主灯,翻身压在薛泉的身上,眼里是薛泉看不太懂的神情。

      也许是欲望冷冷燃烧的沉沦,又或许是在抵抗什么,对薛泉做的任何事都是对某些过去的征伐与鞭挞。好像是一款香水,薛泉想,前调是光怪陆离、手舞足蹈的欲望,中调是似是而非、忽明忽暗的迷惘,后调是斩断痛苦的果断和摒弃过去的背叛。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他沉浸在快感与疼痛交织回旋的海洋里,空闲时嘴里喃喃着谢晞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这是他失落的意识里最后清醒的烙印。

      只是在两人又洗完澡、准备睡觉之前,他小声对谢晞说,下次拽我头发的时候轻一点,快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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