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景倪

15、当时只道是寻常

　　-没关系的啊，我知道你一直把她当女儿，想对她好。
　　-不行了，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事。
　　-你是说她跟你表过白吗？
　　-不止。有个课间，她一屁股坐在我腿上。那时我还没听说过什么“坐腿杀”，也没有被“坐腿杀”的激动，只是懵，眼睛都瞪呆了。她直视了我一眼，笑了笑，起身走开了。
　　-啊？你怎么没跟我提起过。
　　-可能是我太想忘记高中的事了，也是最近才想起来。
　　雨蒙回家了。我也相信过时间，但境况没有随着眼泪流干好转。上班时，下班后，睡觉前，菲菲古灵精怪的倩影在脑海中像一列列火车，不停往返穿梭。在那列车的每一扇窗户里，她总是在笑。
　　编了个塑料理由，跟我哥们要到了菲菲的电话，下班后，冲到了她楼下，打通了她手机，那头传来电影院的轰鸣。
　　-我在你家楼下。
　　-我不在家。
　　-你在哪。
　　-我没那么快回去。
　　-我去找你。
　　-找我干什么。
　　-我有东西给你。
　　-快回去吧。
　　-不，我等你。
　　-我男朋友也在。
　　-正好，我要会会他。
　　20分钟后，菲菲发来短信，我在隔壁商圈的电影院，你过来给了就走。10点多我赶到，商圈大部已关门，只剩电影院亮着。菲菲出来，比事故更陌生，把口红给她，还有一封信，她接过，扭头就进去了。
　　才发现自己没吃饭。肚子已经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了。买了瓶可乐，灌，能撑到她看完就行。堵在离影院出口几步脚的地方，脑海里闪过一百部昆汀西部片赏金猎人决斗的场景。那是长达半世纪的一个小时。出来了，一个，十个，三十个，都不是。可这里是必经出口，再等等。人已经没了，怎么回事。来了。
　　完全没按剧本走。菲菲边上的男子很斯文，只同菲菲一般高，一身浅色，外穿的灰色衬衫更显人畜无害，俩人甚至手都没牵。这样的平成草食系男子可激不起决斗欲，我动不起来。菲菲，你好歹找个比我生猛的。菲菲看见我了，当然，装没看见。难道就这样让菲菲走么？他们往右拐走了，原来那边还藏了电梯。
　　扶梯下去，已经暗下来的商圈大门，又撞上了他们。菲菲和我都没什么反应，像路人。11点半了，他们还能去哪？而我的末班车已经没有了。在花圃边上的石阶上坐了一阵，荔城的晚风比往常冷冽。品味着那空空如也的失落感，我无从解读，内心是潮湿的，它连奥赛罗式性嫉妒的成分都没有，点不燃任何愤怒。该找歇脚处了。深夜的荔城，人大多睡了，齐天的路灯如此寂寞，密集的住宅楼只是荒凉，但车子们都还醒着，在大路上撒开了跑。原来这座城和人们说的不一样，并不是什么不夜城。步行3公里，拐入深巷，民宿亮着微光，远看像灯塔。这一天终于结束了。我打给雨蒙，像犯了错的孩子，主动交代了今天的事。雨蒙哭了，但答应给我时间，只要我能“过去”就行。
　　当时只道是寻常。两周，一个月，没有好转的迹象。我向领导提了辞职，吓了同事们一跳，近的同事笑我这个校招生“吃不了苦”，远的领导却单独表示了支持：我不过做了当年他们想做而没能做的。这一决策莽撞，却得雨蒙强烈支持，她是世界上最支持我重返象牙塔的人。当即离开菲菲的半径也许是可靠的本能，然而，现实情况却是，离职程序极长，回家不适合备考，房子不能马上退。这一切，让一个不错的决策，渐渐不对了。
　　那下半年交了很多新朋友，布鲁克斯、韦勒克、乔纳森·卡勒、伊格尔顿、哈罗德·布鲁姆。与他们交谈越欢，就越遗憾这些朋友在本科时就该早早拜访了。在理论精进的同时，对菲菲挥之不去的思念，开启了一场黑暗的写作实践：在偷偷写给菲菲密集的信中，我开始有了理论上的自觉，看着自己如何制造书信的开局，开局之后，自己如何从信中消失，最后重新被信中的抒情主人公俘获。感受着，如影随形的隐含读者，菲菲，如何支配了写信的全程，包括每一细处的遣词造句。这是人造的黑洞，写作非但不能排遣什么，反而，经由更苛刻的文字制造出来的抒情主人公，体积更小，质量更大，最终将作者吞没：我不是他，却以为他就是我。

　　我要单独而绝对地拥有你
　　不光要单独地爱
　　更要单独地被爱
　　实践的爱而非幻想的爱
　　爱你全部的存在

　　竭情汉字堆叠成的迷宫，关于菲菲，他不再淹没于泛滥的共情。在他眼中，她代言了触不可及的未选择的路，沿着这条林中路，他能步往青春的另一个向度。
　　在一个人如日中天的年纪，再精微的天书也是镇不住他的。近乎头脑风暴的《结构主义诗学》，为了止住自己无休止的注意力游移，是逐字逐句念完的。然而，即使这样，每天还是有逸出的能量，耗散在了那半开放的书房里。起先，晚春的温度还很宜人，后来，半裸着身子也很快满身大汗，不时要到卧室里吹一阵空调，但又怕一旦躺下，无休止的精神内耗就会在心灵黑箱中开启，坐卧不安，忽忽若有所亡。那盏24/7无差别作业的小风扇，没几天就积满了灰尘，仍在奋力旋转。终于撑不住了，推开门，想往外走，却不知其所如往。眼睛出了书本，手离了键盘，唯一能锚住能量的外力，就断了。
　　现在，我回来了，重新站在那一时那一地，自己一个人走过的街，步回往昔，灰黑色的时间在凤城老街的巷子里重现。沿着凤城老街一直走，不时停下，侧耳倾听，很多个我，正从墙的另一头走过。我记得，这，茶餐厅，我和菲菲吃过。那，摩天轮，雨蒙和我坐过。再后来，就剩我一个人了。
　　迈开腿，快步追上他，和他说点什么，告诉他没事的，最后都好起来了。可他什么也不说，只领到我那个十字路口，示意我不妨再走一遍。
　　当时，我多想做些什么，不愿坐以待毙，但通往菲菲的每一条路都壁立千仞。一万次闪过奔赴菲菲的念头，都一万零一次被守护雨蒙的决心打退。往荔城方向的天空，展开一张巨大的脸，上至古希腊，无数戏剧小说提到过它，但很少直言它的名字。市中心，排排芒果树下，走得越远，在自身的软弱中沉迷越久，终于倒在街头，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如果雨蒙可以，为什么菲菲不可以？如果菲菲不可以，为什么雨蒙可以？
　　手机响起，风声鹤唳。那一年是第一次，雨蒙不记得我的生日。
　　岸已成海，何处是岸。又两次，去蹲了菲菲。一次，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她左手抱着门扇，只探出了头来，仍面带微笑，门缝里漏出了一条白大褂的尾巴。那天，菲菲挂着浓妆，我还从没见过。本就没有死角的五官，浓抹过后，每一处都值得停留，好像平日里只是不屑去争艳。藏在美瞳后的眼睛骨碌碌的，直勾勾看着你，好像她身上所有的古灵精怪，就出自这里。原来大家说的是真的，菲菲很美，她再也不性冷淡了。只浅浅笑着，她轻撂了句，“赶紧回去啦。”门就掩上了。
　　第二次，菲菲的耐心耗尽了，没好脸色，把我挑的一束黄玫瑰带下电梯，用力扔进了垃圾桶，桶身跟着晃了两圈半。我带着颤音喊了她完整的名字，没停下，以我追不上的健步，雷霆般走远了。那天起，菲菲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在菲菲家守到天亮的那夜，凌晨4点，我买好了去瀛洲的机票。我身上的光正在流逝，一块巨石从山上滚下，只是一路向下，没有转圜的余地，得赶在体内的光耗尽之前，和雨蒙一起，埋下更多回忆，去对抗衰老和遗忘。

　　和雨蒙在北方，烟涛微茫的5天是绝美的，目之所及，都好像隔着层毛玻璃。见面当晚，把她高高举起，在雨过的夜空中，在闪烁的星群里，转了又转，久久不愿放下。每天早上，牵着雨蒙的手出门，好像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们穿过从蓬莱吹来的风，瞻仰殿檐上乳白色的鸽群，坐听寺庙钟声款款。海边的大石头上，雨蒙和我挨坐着，她从滩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指给我看，“里面有颗爱心诶！”退休的驱逐舰歇了，横在浅蓝色的湾面，栈桥上盘旋着黑尾鸥，它们飞，游，走，随着浪花起伏消没，叼啄着往昔飞离不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走到我们面前，给我们指了指手里的单反，“看，给你们拍了张照，很恩爱哦。”相机里，我们的背影靠坐在长椅上看海，雨蒙正歪搭在我肩上。雨蒙和我相视一笑，“谢谢。”这山川焕绮，这云霞雕色，这草木贲华，治不好一个心癌晚期的人。好在，雨蒙的研究生课程很密，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独自吞吻内心的疾风骤雨，再春风和煦地出现在她面前。

　　在蓬莱对岸等候眺望
　　是我的快乐
　　胖喜鹊拖着黑彗星
　　坠入清醒的针叶林
　　迟暮的驱逐舰
　　栈桥上的黑尾鸥
　　抻长了超载的海平线
　　船帆皱了海草碎了
　　滩涂涌向我
　　我涌入人流
　　友好地擦肩而过
　　兀自说着味道不同的语言
　　海岸线另一头的暴雨
　　漫过天空
　　飞机在云层搁浅
　　这座城市正在漂移
　　红屋顶老砖瓦
　　超重又失重
　　殿檐上 停鸽群
　　一步一个新鲜的行星
　　钟声从塔尖流下
　　步往语言到不了的地方

　　两个月后，蝉出水泥，声透钢筋，又一个暑假开启。雨蒙取道我回家后，从她与菲菲唯一的共同好友那，读完了我写给菲菲的全部书信。当私密写作进入公共视野，文本迎来真正完成的那一刻，作者也登上了断头台。在雨蒙爆发的那一刻，我已了无知觉，一颗恒星坍缩成了一点，任何光都无法从中逃脱。3天后，正是夏季雨来的时节，我赶往雨蒙家，淅淅沥沥，守了两天两夜。自那以后，不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