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胜雪》茉眠

8、Chapter 8

　　明舒言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遥远又冗长的梦。

　　梦境之初，他孤身一人走进云烟缥缈的雾海，视线朦朦胧胧，茫茫然一片。

　　有一个甜腻柔美的声音穿透云蒸雾绕的世界，在亲切呼唤他：“小……小……”

　　是一个温柔的女声，语气充满宠溺，却声声渐远。

　　“小……小……”

　　她叫的是什么，明舒言始终听不真切。

　　恍惚之间，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枝繁叶茂的榕树林中。

　　但见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安静地倚树而坐。榕树枝叶遮天蔽日，悠然垂下千万条姿态各异的榕须，远远望去，独木成林。

　　男孩抱膝仰头望树，又低头拾起一片榕树叶，目光淡淡，看不出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孩子，跟婆婆走，好吗？”

　　一个灰衣老人立于男孩身侧，身影陷在浅白色的光晕里，散发着一股幽幽的暖暖的气息。

　　灰衣老人赫然有着与众不同的银色长发，发长垂地却不染尘埃，看上去竟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婆婆……”

　　看着眼前宛若神仙的老人，明舒言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两个干涩的音节。

　　可……为什么会这样称呼她？

　　明舒言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种不假思索，犹如已这般叫过她千遍万遍。

　　但那老人并没有听到，甚至没有看见他。

　　“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妈妈。”

　　坐在树下的男孩依然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叶子，稚嫩的手指触摸着叶脉和纹理。

　　但他撅了撅嘴——原来在生气。

　　他已在这片榕树林里磕磕绊绊跑了很久，却始终跑不到榕树的尽头。

　　“可是这么久了，妈妈怎么还没来？”老人并不在意男孩的话，温和地笑道。

　　男孩这才抬头，那一双有灵气的眸子澄澈如水，神色却有些困惑。

　　“婆婆也在这里很久了吗？”

　　老人笑而不语。

　　男孩目光一闪，继续问：“是婆婆不让妈妈找到我的吗？”

　　这个男孩，敏感而又早慧……

　　此时，记忆和梦境都似一汪如镜的湖水，不知是谁悄悄投进一粒小石子，湖水荡起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湖中的影象渐渐模糊起来。

　　茂盛的榕树林，和蔼的灰衣老人，还有那个漂亮的男孩转瞬消失，留下漆黑一片的世界。

　　明舒言又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耳边隐隐传来嘈杂的喧闹声，明舒言幽幽醒转，微睁了眼。

　　洁白的屋子，洁白的窗户，洁白的床单。浅蓝色的窗帘半掩，阳光有些刺目。

　　他缓缓挪动手指——手背打着吊针，有些酸疼。不明白那从高处的透明袋子一滴一滴流入他身体的东西是什么，他的视线穿过袋子，愣愣地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

　　“孩子，你醒了吗？”闻声望去，床边站了一个身着制服的人，关切地问道。

　　明舒言努力聚焦视线看向他，点了点头。

　　“别紧张，叔叔只问你一个问题，”这个人拿出笔和本子，开始记录，“那天在十字路口，卡车有没有撞到你？”

　　路口？卡车？

　　脑中灵光一现，明舒言终于想起躺在这里的前因后果。

　　那天，雨很大。卡车？他还没来得及看到。

　　穿马路的时候，明舒言只觉得头晕。所以，在卡车还没有近身之前他就已经眼前一黑栽倒在了柏油路上。

　　卡车司机刹车得相当及时，但因为路边的监控视线正巧被路过的另外两辆大型厢式货车遮挡……无法追根溯源，还是留下了出车祸的假象。

　　明舒言身上并无受伤，只是他高烧不退，一昏就昏了两天，卡车司机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是我自己不舒服，晕倒了。”明舒言回答。

　　“你确定卡车没有撞到你？”

　　“嗯。”明舒言的目光诚挚而肯定，不容人怀疑。

　　然而意识只集中了一刻又开始涣散，他在又一次沉睡之前隐约听到门外有人高呼“我早就说了不是我撞的嘛”，还有人跑进房间说着“病人需要休息”之类逐客的话……

　　昏昏沉沉中，他又开始穿梭于各个梦境之间，但觉这一梦长得醒不来。

　　梦中的他似是一个过客，又似一个漠不关心的神，只能远远地观望着别人的故事，却不能触碰。

　　他遇见了许多人。

　　那个曾在树林里看叶子的男孩坐在榕树木屋前的小板凳上静静地望月，身前和他一般年纪的少男少女也有着银色的长发。

　　少女在草地上撒下一片仙女花种子，少年跑前跑后浇水，拽男孩起来帮忙。

　　忽而梦境转移，漫天星辰如雨，而星光却被挡在了遮天蔽月的树林之外。

　　有一个背着画板的少女伸出双臂在林间摸黑，脚步跌跌撞撞，神色惶恐不安。

　　这个身影……有些熟悉？

　　明舒言本能想跑过去扶她，却发现自己定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下一刻他回到了烟清巷，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围在桌前吃饭。饭桌之上，不再有他的位置。

　　月，那么圆……

　　他明白，他始终是一个外人，是一个过客，是……

　　他什么也不是。

　　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他可以和任何人产生交集，但那只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

　　最终，他们注定会成为方向不同的射线，交错分开，渐行渐远。

　　只因为，他什么也不是——连自己都不是。

　　他只是一棵无根的草。

　　可是，他好想生出羽翼，落到一片可以任他安栖的泥土之上，即使这土地并不肥沃。

　　他好想和尹曦一样，有可以回得去的家，好想有人愿意让他叫一声爸爸妈妈。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贪恋一种温暖，一种叫做家的味道……

　　“孩子，你怎么了？怎么……”

　　有人在摇他——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划过耳际流到枕上，沾湿了一片。

　　他在哭，眼泪止都止不住，却偏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孩子？”是个略带沙哑却分外慈祥的女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明舒言被摇醒，缓缓张开双眼，但他立刻断定自己依然在梦中——眼前的房间已不是那日醒来的白屋子，那个雪白的地方他是知道的，尹曦曾和他描述过叫医院。

　　可眼前明明不是。

　　这是一间布置极为用心的卧房。淡绿色的墙纸，金色边框的壁画，乳白色的书架，巨大的落地窗……家具和摆设分外讲究。

　　这次又梦到谁的家里去了？

　　明舒言心里苦笑。

　　梦境是不是一定要这么美，才衬托出现实中的自己有多卑微？这样的美，他宁可不要。

　　他干脆两眼一闭，又打算睡去。

　　“咦，烧明明退了呀，怎么还没醒过来？”床边的人小声咕哝了一句，为他掖好被角，轻轻走出房间。

　　大概是睡了太久太久，明舒言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坐起来怔了有一刻钟，才发现这一次……

　　竟不是梦！

　　但这是什么地方？

　　*

　　“找到了？”

　　方经年办事效率之高出乎兰夏的意料。

　　“嗯，先接到我家里了。这样可以吧？”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

　　“当然可以！谢谢方叔叔！”

　　挂断电话，兰夏兴冲冲地奔回教室，她要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尹曦！

　　而在蘅水街的方园，两个少年再次四目相对，已足足十分钟。

　　一只书包极不情愿地歪倒在地，空气沉寂得令人窒息。

　　书包的主人——方子桓，他原本趁午休回家来拿忘带的作业，却不料在自己家中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不完全陌生的陌生人。

　　这个人，不就是烟清巷外和尹曦坐在假山石上聊天的少年吗？

　　初见时两人并无言语，但明舒言和尹曦并不清楚，方子桓在巷口究竟站了多久。

　　“你是谁？”

　　长久的沉默，只有这么三个字。方子桓的语气很平静，并不震惊，也不愠怒。

　　“我不知道。”

　　明舒言回答得也干脆，虽然这个回答总不能如人意。

　　这时有人开门进来，来人西装革履，即使人到中年，依然一身英气。

　　方子桓背对着门，看也不看从身后走来的人，略带讥讽地一笑：“爸，你不会告诉我，这个人又是我的弟弟吧？”

　　闻声望去，明舒言发现那越走越近的中年人一直盯着自己……

　　他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

　　“方子桓！”方经年皱眉，额上立刻现出几条细而蜿蜒的皱纹。

　　明舒言有些诧异，仿佛忽然之间就目睹了他的苍老。

　　“我猜得不对吗？十年了，你带进过家门的孩子都能开福利院了。”

　　方子桓俯身提起书包，依然不看他父亲，语气冰凉：“随你，我不会陪你一起疯。”

　　说完，他迅速上楼取了作业塞进书包，又一阵风似的下楼出门——旁若无人。

　　客厅门“砰”的一声被方子桓甩上，客厅中的气氛再一次尴尬起来。

　　依然是对视，只不过换了对象。

　　明舒言心里有太多疑问，方经年似乎也有话想说，一时之间，都不知如何开口。

　　“咦？孩子你起来啦！啊，经理这么早就回来了？”一个中年妇女提着几个购物袋开门进来，风尘仆仆的样子。

　　明舒言一声不响过去帮她提袋子，却被她殷勤地推开。

　　“蔡妈来就好啦，你回屋好好休息，晚上给你做好吃的！”说着，中年妇女饱经沧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调皮的神情。

　　明舒言一愣：自他有记忆以来，好像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样温暖的话，这一瞬让他有被人疼的感觉。

　　“明……舒……言……是吗？”方经年终于开口，明舒言又是一怔！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眼中的惊愕和迷惘，方经年一览无余。

　　那双清明如水又极富神采的眸子真的是太像太像一个人了。他不禁有些怔忡。

　　方经年强自镇定下来，温和道：“孩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话一出口，面前的人却突然失了神。

　　只见他微微牵唇，说：“我没有家。”

　　那语调，是幽然而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