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癫》茶木屿

40、小蓝衣

　　上午第三节课，郑淇提着书包从教室后面无声落座，脸上带着副口罩。
　　下课没等何昱开口，一群人就闹哄哄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嘘寒问暖，压根没他的地儿插话。
　　等快上课的时候，几人恋恋不舍地走了。
　　“郑淇，还烧着吗？”下节课正是数学，刘立风直接往最后两排走来，慰问他的宝贝学生。
　　何昱第二次闭上嘴，手里揉捏着一支笔，面无表情地低头写题。
　　得了，反正他想知道的人都替他问了。
　　上课铃声打响，得回去讲台上课，好不容易把刘立风熬走了，何昱稍稍坐起靠近前座就要开口。
　　“阿嚏——”
　　郑淇打了个重重的喷嚏，直把自己打得弯下腰趴在桌面上，脑袋距离他能有一米多远。
　　“……”
　　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个字，何昱直直对上刘立风望来的双眼和期许的眼神，内心一片麻木，把笔不轻不重地砸在桌面上。
　　班主任已经开始讲课，侧身正对着何昱的方向侃侃而谈。自打月考之后，刘立风便更关注他的数学。
　　据说吴静静日常在办公室里显摆何昱的英语试卷。
　　“数学加把劲啊，朋友！”刘立风痛心疾首，逮着周考就把人拉去办公室开小灶。
　　这下彻底再不能直接小声聊天，连低头拿手机发消息都不太行。
　　何昱抱胸倚在窗柜边，冷冷地凝视着讲台，仿佛跟上面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从未受到插班生这般瞩目的刘立风：“……”
　　总感觉被看得毛骨悚然。
　　等班主任转了个身，面向另一个方向，郑淇缓缓靠了过来，偏着头小声说：“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
　　“……”
　　人无语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大概都会笑一下。
　　何昱冷冷对他哼了声，把这颗脑袋用手指按回去了。
　　见没人回应自己，郑淇歪了歪脑袋，因为太过后仰，近乎把自己摆成了个半躺的姿势。
　　“你是不是有毒？”何昱推了把他的脑袋，扯开他堆叠到自己笔袋上的衣帽。
　　大概是因为感冒怕受凉，这人穿得比上周厚了许多，外面的春季校服外套不够，里面还加了一件带绒的连帽衫。
　　一件，深蓝，的，帽衫。
　　他的呼吸几乎一滞。
　　郑淇坐正了，连带自己的帽子离开了他的书桌，那布料垂落在背后，和白色的校服背面对比出显眼的蓝色。
　　何昱疯狂检索自己所剩无几的模糊记忆。
　　那天半夜的绵绵细雨。
　　小区楼下干坐着淋雨的蓝衣傻逼。
　　和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眼前摆动着的蓝兜帽。
　　看似不合理又合情合理的巧合，心底一种不知名处滋长的直觉在叫嚣着他去不断回想，燃起那个简直荒诞的猜测。
　　郑淇像个半夜三更坐人楼下淋雨的人吗？
　　但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会好端端恰巧地发烧？
　　他不能随便看见个穿蓝衣的就给人扣帽子，何况谁能保证他晚上没有眼花把人衣服的颜色看错，说不定实际上是个红的黄的绿的紫的黑的……
　　发烧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自己一年也总得烧一回……
　　当然每次都是因为半夜爬山钻桥洞给冻的……
　　然而淋雨同样会冻感冒。
　　心底仿佛生出了两派截然不同的声音，激烈地辩论搏击，每一方都想把另一方打趴下。
　　这边何昱在抓心挠肝地自己内斗，那一边郑淇心情颇好地撑着下巴，用指尖戳了戳笔袋里一只黑猫模型。
　　郑淇无声地张嘴对它说了句话。
　　你爹又怎么了？
　　小猫被戳得一歪一歪，睁着大眼睛，眸光轻闪，无辜又灵动。
　　直到中午，何昱都没跟前桌说半句话。
　　前一天看望病人有多积极，今天就有多冷淡。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郑淇一屁股坐在何昱的桌边，手插在衣兜里，手肘在他眼前一摆。
　　“走。”
　　不知道这人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何昱斜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跟上。
　　郑淇带着他走进校门口附近一家小餐馆，这家餐厅不在主干道上，人流量稀少，连来这吃饭的学生也少，进门居然只有他俩。
　　不过店主看着并不着急，看他们进来仍保持着倚在躺椅上的姿势，让他们看头顶的菜单小黑板。
　　店面的装修主打低配轻奢风，小黑板上更是中不中、西不西的一些套餐饭。
　　“不介意吧？商场离学校有点远，附近先吃点，下次再请你去其他家。”郑淇回头问他，“这家已经是附近稍微上点档次的了。”
　　“你问一个吃了俩月食堂的人介不介意？”何昱反问。
　　“这不是请客和随便吃个饭的区别吗？”郑淇耸耸肩。
　　“上回徐岱儒说随便带我吃个饭，去的秦舒那家店。”何昱回忆，“哦，你做的来着。”
　　郑淇：“……”
　　他当然记得，店里那菜单随便来盘破炒饭都得百八来块。
　　中饭吃个几百他一咬牙倒是也花得起，但这如果是随便吃个饭的价——
　　“要不我们回去吃食堂吧，食堂新出的十块钱石锅拌饭就很好。”眼见对方冷淡但话里话外显而易见的促狭，郑淇诚恳道。
　　何昱背对着他，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对柜台后的老板点了点菜单，“一份红烩焗饭，他买单。”
　　选毕，径自去自助茶水吧倒了一杯柠檬水，捧了杯子回过头悠悠然靠着案台，“所以说了那是徐岱儒的随便，我哪儿都行。”
　　郑淇啧了一声。
　　“帅哥你要什么？”店主是个年轻的女生，站起身往点餐机里选单，打断两人的对话。
　　后者回头扫了一眼菜单，反应很快道：“一份套餐，一份沙拉，一份薯条，再两杯橙汁，谢谢。”
　　“好嘞，帅哥稍等。”女生啪啪地点着机子，麻利地甩着围裙闪进厨房。
　　忽而又探头出来，大喊：“帅哥柜台上面有个遥控器，投影仪开着，自己选节目看。”
　　郑淇拿着遥控器走到餐桌前，“你想看什么？”
　　何昱支着脑袋刷手机，头也不抬，“我什么都不想看呢帅哥。”
　　郑淇笑了笑，随意切换了一个综艺节目，音响里传出嘈杂对话声顿时让整个店热闹起来。
　　“挤兑我的时候你倒挺积极。”他说。
　　“也不看看你凭什么戴个口罩都能招上人。”何昱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桌面。
　　郑淇摘下口罩，偏头咳嗽两声，眼里止不住的笑，越笑越咳嗽，越咳嗽越笑。
　　“我说的是个笑话是吧，这么能逗乐。”何昱在餐桌下用小腿踢了踢他。
　　郑淇眯着眼趴在桌上看他，原本戴着口罩倒没怎么，这会儿他的笑容实在晃眼，让人直想把他头拧回去。
　　何昱是这么想着。
　　“你是羡慕还是怎么？”那人更是嘴欠道。
　　“羡你大爷。”
　　对面的人摆了摆手，勉强止住笑出的咳嗽，嗓音低哑道：“没，小轩以前附近开奶茶店的，前段时间才改做餐厅，我之前想打工找过她。算是熟人。”
　　何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年轻女店主，但仍忍不住阴阳怪气，绷着下颌，“哦，小轩。”
　　“那以后叫你小昱。”他虚虚握拳掩着嘴，半挡在后面的眉眼明亮，“平衡了吗？小昱。”
　　何昱滑动手机的手指定在了屏幕上，他放下手机，拿过柠檬水浅浅喝了口，“闭嘴，你像叫你家那只猫。”
　　“阿黑在我这地位还是很高的。”
　　“嗯，一个拿猫当头像还当ID的爱猫人士。”
　　“我指不定还得带他去上大学。”
　　“你和徐岱儒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店主小轩的动作很快，不到十分钟，就备好了所有东西，分量还挺多，能摆开一桌，满满当当。
　　“你们这边吃着，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再去躺会儿。”她解下围裙，又缩回柜台后的躺椅上，站在厅里都不一定能看见她脑袋。
　　这店开得还挺随性。
　　饭的味道一般，就是快餐的平均水准，但胜在上得快，看着干净，料也比他们食堂的多些。
　　何昱吃到一半，忍不住问：“你到底干过几份工？怎么哪哪都有经验。”
　　“唔，严格来说，只有家教和秦哥那，但找的时候问过不少。”郑淇停下叉子回忆，“高中自习占了太多时间，也就秦哥那个店能晚上九点后再去上工。家教主要放在周末。”
　　“那你学的还挺快，在他店里的时候完全想不到这菜是你做的。”何昱挑眉，“徐岱儒那会儿吃得快哭了。”
　　不过那也可能是徐岱儒多年没回国，这人刚回来的那几天吃个手抓饼对付都能夸半天。
　　“是呢，想不到一中学霸还有这一手是吧。”郑淇的声音尾调里带着自得的上扬。
　　第一次见还真能自己叫自己学霸的人。
　　“脸呢？”
　　“吃下去了。”郑淇咬了口鸡块。
　　何昱把薯条篮子往中间推了推，“你要不找教导主任再给你光荣墙上挂个‘兼职奖’算了。”
　　“这就不必了，怕大家受不了。”他谦虚道，“墙上高分的全是我就算了，还经济独立算怎么个事。”
　　“神经。”何昱笑了起来，却有点说不下去。
　　郑淇举起橙汁，往他的玻璃杯上轻轻一撞，“来，感谢一下这两天专程为了不让我饿死来看我的何少爷。”
　　“没你写不下数学。”
　　“好感人的学习精神。”郑淇遥遥举了举杯子，“祝期末及格。”
　　何昱：“……”
　　他犹豫片刻，把攥在手里许久的钥匙放桌上，推了过去。
　　何昱低头把橙汁杯抵在嘴边，略有些含糊道：“徐岱儒让我把钥匙给你，下次万一学得太晚……又下雨，你直接就住楼上那间，省得还得大老远跑回去。你回家这一路费半天劲的，就你这身体素质，哪天要是又发烧岂不是怪我。”
　　这话说得又轻又快，要是没留神，说不定都听不清半个字。
　　何昱本想在中午顺着话问那天半夜雨中见到的是不是他，在楼下孤独静坐的那个又是谁。
　　但这时却觉得，是或不是又能怎样？
　　是了他也没法再说什么，除了同情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自己的事还像个埋伏在无形里的定时炸弹，剪不断理还乱。
　　不是的话又徒增尴尬。
　　至少他们眼下还能愉快地吃完这餐饭。
　　郑淇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他说归说，反正随你。”何昱突然有点紧张，憋着气紧紧贴着杯子把橙汁往嘴里灌，感觉自己盯着杯沿另一端的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
　　“不用。”
　　意料之中的答复。
　　要换个人跟他说来对方家里随便住，何昱都少不得要觉得莫名其妙，徐岱儒都是软磨硬泡才让他半推半就一起合租。
　　不过，这一瞬陡然升起的巨大失望和被拒绝的些许难堪还是一齐涌上心头。
　　他不是没有被拒绝过。
　　被父母和姐姐拒绝过太多次，连保姆都打破过他无数个幼时渺小的希望。有时因为不甘心闹得凶，有时轻描淡写地翻篇。
　　或多或少有过失望。
　　而这一次，不过是那些大大小小里的一次，他不应该失态。
　　何昱不动声色地平息着内心起伏的情绪，仰头一口气喝下半杯橙汁。
　　“不需要，我每次都跟你一起回去，就算住也是直接借一晚房间，不需要出门。”郑淇把钥匙推回来。
　　这不拒绝也没有直面答应的回答让人意外，何昱被橙汁呛进气管，手一抖果汁半撒出来。
　　幸而他动作迅捷地往后蹬开椅子，让开半身，险险躲过泼洒出的液体，背着脸只咳嗽。
　　郑淇忙扯过纸巾擦拭被殃及的桌面。
　　“不是，我是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让你呛成这样，不乐意我住，我就努努力早点回家呗，徐哥那我说去。”
　　“你看看，还嫌弃我身体差，你这喝个橙汁都能呛得肺管子要出来。”
　　何昱被呛得说不出话，只能听郑淇在那对他造谣生事。
　　“哎呀，怎么啦，快顺口气。”小轩听见这动静，从柜台后面钻出来。
　　“没事，太好吃了，吃急眼了。”郑淇对她摆摆手，示意没关系。
　　以前是真没看出来他这么能睁眼说瞎话。
　　何昱在一片忙乱里被气得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