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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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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群租公寓的最大通病就是隔音效果差,没有水泥隔墙,只有薄薄的一层中空木板,手背敲上去能传来清脆的回响。
别说隔壁屋,就是楼上发生点什么大动静,那对话都能一清二楚地传到楼下。
偶尔他也会体会到去他妈直播的那屋里学习的好处,周围完全被音乐和余文文的声音包裹,几乎掩盖了左右邻舍的杂音,至少不用忍耐那些陌生人千奇百怪的声响。
但当他只想待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的时候,那么他就不得不去忍受四面八方的动静。
郑淇忍着不耐烦,勉强写完了作业。
他叹了口气,果然摘下耳机的一瞬间,所有喧嚣的音乐和聊笑声都涌入他的耳朵。
手机里的最新消息是何昱发给他的一道数学题。
这人每次问的题都是数学,像是这辈子都搞不定数学,往常郑淇都会烦得敷衍几句,让他先看其他书,最后再集中给他讲题。
然而现在看到信息的这刻,烦躁的内心倏然平静下来。
AHEI:我这周刚给你讲的公式是被你吃了吗?
Y:你讲了?噫,我失忆了。
AHEI: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题型。
Y:你废话真多啊,不说我就去做其他题了。
郑淇手指点上语音按键,正要讲题,耳边袭来楼上的吵闹声。屏幕中显示已然开始录音,他手一松,取消发送。
实在无法,他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拍照,再敲字输入。
Y:谢。
很昱哥风范的一个字。
AHEI:不。
Y:?
AHEI:不客气。
Y:让你别废话,不是让你犯傻逼。
郑淇对着屏幕笑了笑。
这一刻,他万分想念何昱的房间,至少在那儿的时候,他不会像现在这般烦闷。
余文文的消息破天荒地在直播时刻发来,他后仰靠着椅子打开聊天界面,然而在看清文字的同一时间感到寒意再次袭来,密不透风地裹住了他。
妈:那人又来问我你的情况,你别搭理他,他要真找你给你什么东西,你也别管。
妈:让他滚,我们缺他什么吗?
一股长久蛰伏的愤怒突然涌上心中,既有对着父母的也有对自己的。
尤其恨他走不出与父母的联系,走不出这个小公寓。
不,他至少现在能走。
郑淇抬眼。
学到晚间十一点,何昱百无聊赖地晃到阳台上透透风。
外面街道萧条,绵绵细雨混合着夜风打落在地,阳台上的玻璃窗紧闭,潮意扑了他一脸,他倚在栏杆前让被数学公式占满的脑海松弛下来。
隔壁屋没有阳台,但能从这个角度看到那边的窗台。厚重的布帘挡了一半,没有半星灯光。当然了,今天没有人住在里面。
小区楼下是一处喷泉小公园,这个天想必老人孩子不会出来走,何况这个点,只有一个背对他的高瘦身影坐在长椅上。那人没撑伞,只用兜帽挡着。
他们的公寓在顶楼,路灯昏暗,看不真切。
他趴着看了会儿,忽然有种错觉,下面坐着的那人像是郑淇。
但想想又不可能,半小时前他俩才讲完数学,他好端端坐在屋里学习干什么跑来这里淋雨。
何昱犹豫了片刻,回屋拿手机发去消息。
Y:在干吗?
许久——
AHEI:学习。
Y:这个点了还不睡?
AHEI:摸着你的良心,你自己什么时候在十二点前睡过?
Y:我周六偶尔也能十二点准时睡,谢谢。
AHEI:有事?我写完了,要去洗澡,可能不方便。
Y:……洗澡就不用通报了,没事,无聊问问。再见。
AHEI:再见。
郑淇废了点时间才用内侧衣服抹去屏幕上的雨水,把最后两个字发出去。
平时路过这里没觉得,等他真正坐在这个小公园里,就发现中间这个小凉亭的屋顶居然是镂空的,挡不住半点雨。他出门没顾虑到太多,走到楼下想起自己没带伞,但半点儿不想回去拿伞。
他本打算回嘿店的小屋待一阵,可那里晚上人多。此刻他只想找个阒寂无人的地方,兜兜转转走来了这个小区。
在这里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软软的兜帽已经吸饱了雨水,外套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寒意直入骨髓,但更深的冰冷是自内而外弥漫开的,雨夜的寒凉和心底的冷意混杂在一起。
让他短暂地分不清,就不需要再去陷入痛苦的回想。
这时,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何昱之前会喜欢半夜离家。
接近一点的时候,远处闪过手电筒的闪光,是小区保安在夜间巡逻。
“那边那个,这么晚在干什么?”保安远远地看到一个全身湿透的深蓝色背影藏在黑暗中,鬼魅般的影子,让人不寒而栗。
他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正面能看见是个神情恍惚的少年,不知在这待了多久,说不出的阴郁。
这特么哪来的神经病?
“你是住这里的还是外面进来的?”保安斥责道,声音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异常清晰,“大晚上怎么在这淋雨?家里人不担心啊。”
“我马上走。”怕被人听见,郑淇大步走出亭子。
那步伐快得保安都追不上。
周日,郑淇大早上把洗烘机里的衣服收到衣柜中。
有他的校服、昨晚被雨水浸透的外套,还有昨晚门把手上新收到的衣服。
昨晚回来时,余文文已经睡下,他房间门口的门把手上挂着一袋衣物。里面是两套全新的衣服裤子,还有一双运动鞋,都已拆下商标。
他把那些东西连带包装丢进衣柜。
柜子的外侧,是常用的校服,里侧,是无数件没穿过几次的衣服和鞋,有的甚至大概没被主人碰过。
高中生本来就需要一周四天穿校服,他不爱搭配,更是几乎连带周末每天都那身快被漂白的校服。他刚开始和余文文提过几次,但她转头就忘,或许也是想通过这种行为来补偿什么,总是坚持给他每个月买新衣。
每回还拆了商标,完全没法再退,只能收着。
隔壁的房门传来动响,余文文打着哈欠起床,一头大波浪卷发用抓夹随意扎在脑后。素颜朝天,但皮肤仍然保养得很不错,看起来完全不像已经四十的人。
“起来了啊。”她揉着眼走进厨房给自己倒水。
郑淇在房里闷闷道:“给你留了面,冰箱里材料太少,就放了香肠。”
余文文坐在桌前,吃了一筷子面,毫不吝啬地赞赏,“好吃,儿子手艺越来越厉害了,比我好太多。”
几年前还没做直播的时候,她会在家里给他做饭,她做饭水平和秦舒有的一拼,不难吃但绝对说不上好吃。
现在则是能吃外卖就吃外卖,自己一个人做多了吃不下,更是懒得动手。
“最近考试了吗?怎么样?”余文文边吃边刷着手机,偶尔问一句。
“第一。”郑淇简短道。
“啧,我都懒得问了,哪有你这样让人省心的小孩啊,天天第一。”余文文感慨,“不知道像谁,我自己就混个中专。”
“别学太累,能有书读就挺好了。”她随口嘱咐,“昨晚的衣服合不合适?我瞅着这几件还不错,就拿下了。”
他压根没试过那些衣服,被拆了吊牌,不合适也换不了。
郑淇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提着书包走到玄关穿鞋。
余文文筷子停下,“去哪?”
郑淇扶着门框,半张脸在玄关阴影处,看不清表情,“做家教。”
余文文放下筷子,秀眉蹙起,“做什么家教,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他没有答话,弯下腰系鞋带。
屋内的空气在这一刻有些凝滞。
余文文表情复杂,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
半年前在郑淇刚开始做兼职的时候,他们有过争吵。当时她也是这么说自己会好好养着郑淇,然而还是隔三岔五忘记给他打钱。
郑淇向来只会自己憋火,不会对别人说什么,何况是他妈。
他现在不愿意吵,也不想引起任何争端。十多年实在是听累了,不愿自己再重蹈覆辙。
能过一天是一天,只要步入大学,一切或许就会好转。郑淇这样想着。
“那晚饭还回来吗?”余文文问。
郑淇不带停顿地打开门,“不回来,晚自习。”
“哦,那晚自习结束后早点回来。”余文文说,将重音放在最后两字上。
郑淇沉默着出了门。
他今天并没有安排去何昱那边讲课,只是想一个人出门散心。
大概是昨晚的事给了他启发,他发现在外一个人走着让他更容易抛开当下让人头疼的现实问题。
以前他在周末时出门,往往会选择去嘿店蹭杯咖啡,在一楼角落里坐一天,偶尔帮秦老板干点活打发时间。但现在他完全不想见到任何一个熟人,没有心思去开口社交。
好像老天也跟他做对,昨晚凄风苦雨,今早又开了晴天,微亮的天光透过未散的云层笼罩着这片城市。他今天记得带伞了,却用不上。
缓缓沿着小径走着,不知不觉他走向了何昱曾经给他指过的小山。
看得出挺多人会来这山上,山道上除了机动车道,沿途甚至有塑胶自行车道和跑道。
偶尔有锻炼的人从他身边摆着手臂跑过。
不过总体上,这个小山丘的环境还是比山脚下的市区里静很多,少了交通车辆的驰行声,仅留下风吹枝丫的摩挲和鸟雀虫鸣的细小声音。
山腰有一处大平台,高大的林木之间掩映这一大块草坪和一些长凳。
郑淇走进那处,可以眺望到远处茫茫的天际线,城市的高楼大厦一览无余。城市的喧嚣和躁动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只剩下眼底笼罩了大半视野的晴空白云。
他不禁深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沉降了一晚上的浓稠郁气都抒散在这广阔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