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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天.实中.新教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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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龙城市花山训练基地。
盛夏早过了,蝉却像个叛逆的孩子,依旧聒噪无比;细雨绵绵,带着与夏日不符的温柔。浇湿了它们最后一声嘶哑的狂想曲。不知名的大树托起一层层嫩到滴水的绿叶。凑近一瞧,上面却被撒下点点金黄。微风习习,带着一丝秋天的味道。
徐磊就是在这个夏秋交织的午后,迈进了基地的面试大厅。
大厅里很暗,头顶只有一节暖黄的白炽灯管在嗡嗡的响。与它华丽的装潢十分格格不入。这也难怪,现在的学生日益减少,来求职的教官却不要命的增加。
徐磊站在原地茫然一会儿。才注意到大厅最里头有个黑色的人影坐在那儿。那人吊儿郎当,把一只腿架在桌子上,似乎是等的不耐烦了,不停用指关节敲打着桌面。
徐磊加快脚步走向他,那人一抬头,双方对视上了。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估计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他高、瘦,白净。头发理的很清爽,眉毛和眼窝都很深,乍一看像是混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连衣服也遮不住的肌肉线条,看上去根根分明。
“看什么呢?”男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徐磊脸一红,烫手似的把简历放在桌子上,舌头打结道:“没,没看什么。领导您好,我叫徐磊,今年23岁,从临沂市警官职业学校毕业……”
“行了,行了,简历上写着呢。”男人打断他,转而问道,“你对我们这份职业有什么理解吗?”
徐磊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呼吸一滞,很快便恢复神色,对答如流道:“教官是一份神圣而光荣的职业,他是退伍军人的象征,更是中华人民解放军的象征,它宣示着千百年来中华人民解放军身上特有的血气与骨气……”
男人出神听着,竟有些感慨,待对方停止后,他抬起头,饶有兴致瞧着眼前的人。
他个子不高,身材和长相都中等偏上,帅但不扎眼,头发理的干净又清爽,但依旧有几根不听话的,直直挺立在那儿。眼睛又大又圆,像个傻傻的愣头青。
男人有意想逗他一下,便冲他露出一个坏坏的笑容。
“实话告诉你吧,干我们这行的,不在部队待上个五六年,恐怕坚持不下来。简历上好像只写你上过三年军校,还是职业军校。”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屑。
徐磊感觉受到了侮辱,脸红的可以赛关公:“是,领导,我学历不是很高,但当一名教官,为祖国的花朵服务,让他们明白军人身上背负着的光荣职责,我是心甘情愿的。”
男人用手指谈了谈他简历上的一小块,徐磊闭上嘴,上面清楚写着:父亲,徐义国,龙城市副市长。
“关系户在我这儿行不通。”男人伸个懒腰,丢废纸似的把简历扔给徐磊,“我们这儿不是收留所,什么阿猫阿狗都要。”
“你……”徐磊攥紧拳头,很想给这位鼻子瞪上天的小领导来那么一下子。男人嘴角上扬,眼睛却冷冷望着他。
二人张扬跋扈,互不对付。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来,徐磊忍不住噗嗤一笑。拳头松懈下来。男人瞪他一眼,尴尬的接起电话,走向门外。二人之间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松懈起来。
徐磊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脑海中突然闪出一副古老的画卷。
夕阳染红的城墙,萧条的背影一袭白衣,沉重的好像背负了成千上万年。他和温柔的霞光一起微微颤动,仿佛极力克制着悲伤。犹豫许久后,终于在最后一丝残光的荡漾下,轻飘飘的坠落下去……
很久以后,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只是在那天,毫无预兆的就出现了。
可能是外面下着大雨,可能是天空寂寥的像张白纸,可能是……阳光已经撞破了乌云,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冲进来了。
男人打完电话,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愣愣望着大雨。它在阳光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却始终没有停止。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一扭头,愣头青站在自己的身后,冲他微微一笑:”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男人下意识问到。
“既然领导您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只能告辞了。”徐磊朝他微微颔首。
“等等。”男人皱起眉,“你这小子,我什么时候说不收留你了?赶紧过来把入职申请书签了,别磨磨唧唧。”
徐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跟着男人稀里糊涂的签了名。
男人漫不经心的抓起单子,胡乱折成三叠,厚厚一摞塞进口袋。转而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头:“小子,好好干,这份职业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徐磊傻乎乎点头,望着领导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
即将跨出门时,他一个急刹车,很快扭过头:“忘了说了,本名顾居停。居住的居,亭子的亭,是这儿的总教官之一。”
“顾连好!”徐磊冲他一鞠躬,再次抬头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明天早上8点,准时上班,不许迟到。”顾居亭的笑声淹没在阳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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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午休时间,顾居亭倚靠在篮球架边小寐。
这是一整天除了夜晚以外最安静的时候,没有熊孩子的尖锐叫喊和大笑声,一切的一切都格外静谧美好。
除了……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步伐凌乱,声音刺耳。顾居亭睁开眼,那人一个急刹车,显些与大地来个亲密的拥抱。
顾居亭恼火的皱起眉:“干什么呢你,会不会走路?”
来人讪笑道:“对不起啊顾连,这不是……有太要紧的事嘛。”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顾居亭一听有要紧事,整个头都大了,于是重新闭起眼,靠在架框上。
这人姓程名亦云。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新兵蛋子。顶着一张极其稚嫩的“娃娃脸”,稍微一捏便能掐出鲜嫩的水来。单看脸,说他是初中生都有人信;可好巧不巧,这个“娃娃脸”有着一米八七的大个儿,两者结合怎么看都非常怪异,像个巨人婴儿。尤其是顾居亭,看这位十分,非常,特别不顺眼,总是莫名其妙找茬训他几句。
程亦云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摸起屏幕已经四分五裂的二手苹果,捣鼓半天才将它递给顾居亭。
手机页面上赫然显示一张照片,是俯视的视角拍的。画面中成群结队的女孩子聚集在走廊上,多到令人眼花,正叽叽喳喳聊着天。这张照片单看平平无奇,但顾居亭凭着做教官多年的敏锐观察力和可靠直觉,一眼便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在照片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女孩被另外四个女孩子围在墙角殴打。当事人双手抱着膝盖,脑袋死死埋着。周围不少人在偷偷看热闹,身子有意无意朝着那个方向,甚至连楼上都有人悄悄观察。
顾居停的脸一下子更加阴沉了:“这是怎么回事?哪个班级的?叫什么名字?班主任是谁?拍照的人又是谁?军训明文规定不准带手机……”
这下换做程亦云头大了,他火急火燎打断上司:“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张照片不知被谁传到网上了,还好热度不高。不然就要损害我们基地和学校的名誉了,到时候我们都得被炒鱿鱼。学校现在已经在严肃处理这件事了。把那些女生一个不落拉去会议室喝茶了……就等你呢,顾连。”
“真糟心。”顾居亭嘟囔一声,顺便叹口气,“八中不是市重点吗,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哪个教官带的班级?真不像话!是不是不想干了?”
话音刚落,对面陡然没声了。顾居婷一脸疑惑抬头,程亦云尴尬注视着地面,双手局促捻着墨绿色的衣角,脸颊像块熟透的牛排。
“你带的?”静默半晌,顾居亭扶额问。
“不不不不不……不是。”程亦云舌头打结道。他掩饰般低下头,犹豫好半天才下决心,“是徐连。”
顾居亭脑海雷鸣大作:“谁?哪个徐连?!”
“就,就就是徐磊。”说完,程亦云便耷拉下了脸,一脸视死如归,像是即将英勇就义。
五分钟后,会议室。
一群人沉默不语,坐在那儿各怀心事。头顶的老式风扇嘎吱嘎吱旋转着。窗外的蝉正嘶哑的吼叫,唱出一整个绝望又热烈的夏天;风簌簌响着,抖落了一片又一片绿叶,漫无目的的在苍白的空中飞翔。
三个成年人一动不动,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但细看便能发现端倪:顾居亭眉头紧皱,能看得出来他十分烦躁;徐磊的神色却格外平静,也有可能是自暴自弃了,一副冷静到极致的无所谓态度;陪同的女老师像是什么主任,戴着副小眼镜,同样焦躁难安。
几个女孩子却没那么镇静了,一个个像是刚刚被抄了家。或一脸生无可恋,或是瑟瑟发抖。唯独陈晓玲除外,她就是那个被殴打的女生,此时和照片里一样,正低垂着脑袋。两边厚厚的头发遮住了脸颊,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徐磊张了张嘴,想率先打破这一寂静,几乎是他开口的同时,顾居亭狠狠一拍桌子。所有人条件反射一哆嗦,齐齐睁大双眼,把目光瞪向他。
不料,他甩了两下通红的手,一挑眉,竟出声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一场景弄得摸不着头脑。陈晓灵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但两位教官齐唰唰把脑袋转向她时,却依旧只能看见那如同贞子般的刘海。
顾居亭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而呵斥道:“那个女生,你一直低头干什么,我告诉你,做人决不能低头。低头就代表你输了,知道吗?”
“我没有!”陈晓灵猛然一张口,声音大得出奇。她依旧固执地低着脑袋,不让任何人看她的脸。“你知道事情的经过吗?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觉得,觉得我想抬头,或者说明白一点,有脸抬头吗。我不想看见这些人渣,不想看见我卑微的生活,更不想现在坐在这儿,听你们这群人为她们洗白……”
女教师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声制止:“陈晓灵!”
顾居亭一直盯着她,很久后才道:“做人可以懦弱,可以不光彩,甚至可以违背自己的道德底线做一些迫不得已的事。但是只要你一低头,就代表你被你自己打败了,听上去挺轻描淡写吧,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如果你都被你自己打败了,那么你的□□,你的灵魂,乃至你的一切,对于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而言,都将是不存在的。”
“因为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世界怎么又会知道呢。”
听完后,徐磊猛得抬起头来。
他想起来了。多年以前,有一个人和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那人也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脾气臭,看谁也不顺眼。大家都有点怕他,总是下意识将他避开。
但他身上就是有股劲,能让所有人在危急关头之时,全都无条件相信他。
他曾经和自己说过一句很长很长的话,但过去太久了,只记得这么一小段: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让人无法释怀与忘掉的事了,与其事后矫情地去抱怨后悔,不如去做一些对国家,对世界有更多价值的事。千万别忘了,你当初一无反顾的决心,可是千万座大山也拦不住的;如果连你自己都害怕失败,那么你的存在,将不会有任何意义。”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段话。
电扇依旧拖着半身不遂的驱体运转着,蝉鸣却戛然而止。周围肉眼可见褪去一层闷热的厚膜,取代而之的却是更加刺骨的冰冷。
陈晓玲终于抬起了头。并不强烈的光,不偏不倚打在她的脸上。两位教官意外发现,这居然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不同于那些大众化美女,她并没有精致的五官和苗条的身材。那种美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所有人都察觉得到,但没人说得清是什么。
只见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冲顾居亭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以为,我低头是在向我自己认输?”
她痛苦的摇了摇头:“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你们不明白我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明白。你们只是一群只看客观事实的冷血生物……”
“那你至少得说出实话,我们才能够帮你。”顾居亭说完,便抱紧双臂,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