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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伤逝 ...

  •   第四章伤逝

      夜深了,白天太阳照着没什么感觉,到了晚上,风渐渐有些凛冽的气息,吹到人身上,竟让人从毛孔里透出寒意来。
      天上没有星斗,月色昏昏然,如睡意已浓的眼睛,拼力从云层后挣扎出一丝清明,看看人间的千古悲欢到底有何不同,秋虫呢喃声扰了人的好梦,这个夜晚,多的是不眠人。
      幽深的金家大院,红灯笼如散落深潭中的寒星,因为水的冰冷,那红色润上一圈圈迷离的白,原本的热烈颜色竟幻成了迷惘和绝望,风摇动满院的紫槐,瑟瑟地,忽而又是漫长的一天。
      摇曳的烛光中,金继祖坐在书案前冥思苦想,管家恭恭敬敬地垂手立着,不住看着他纠结的眉头,当窗边的座钟敲响十二下,管家忍住一个呵欠,轻声道:“老爷,该歇着了,今天要去哪个院子?”
      金继祖终于抬头,长叹一声:“六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来帮我出个主意,现在日本人已经逼近长城,省城岌岌可危,你说我该不该把生意撤回来?”
      管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老爷,我知道您心中自有主意,还是不要来为难我了,您交代我做生意还行,我哪里懂这些政治上的事情!”
      金继祖摇摇头:“你说得没错,我心中确实有数,我跟日本人打了多年交道,从他们的话里也听出了其野心。我们生意人讲的是利益,即使他们打过来,我们的生意还是要做的,前几年军阀混战的时候,我两相逢迎,不照样没动到根本,我想这次日本人来了也是一样,我只要好好交际,他们也会给条活路给我的。”
      管家大惊:“老爷,您忘了,日本人侵入东北,已经激起全国上下的怒火,现在到处都是反日抗战的声音,您如果跟他们合作,岂不是……”他吞了吞口水,把“卖国贼”三个字憋了回去。
      金继祖淡然一笑:“我担心的不就是这个事么,刚才我估计了一下,这些军阀如果拧成一股绳,一定会很快把日本人赶出去,可是要这些人合作实在不可能。前几年的混战你又不是没经历过,每个人都想当皇帝,互相都不服,而且□□一贯坚持不抵抗,张学良和其他人是有心无力,处处被人掣肘,再有一腔热血也白费。我看日本人很快就能进入长城,我一直跟他们有联系,希望关键时刻能起作用。”
      管家脸色灰白,埋头下去:“一切听从老爷吩咐!”
      了了一桩心事,金继祖神情顿时轻松,笑道:“该歇了,今天去老三那里吧。还有,这些天我忙着这件事情,没顾上家宝他们,他们现在好么?”
      管家叹气道:“少爷安静了几天,又开始闹着要出来玩,不过闹得不是很厉害,少奶奶一哄就好了。”
      金继祖颔首道:“那少奶奶每天做些什么?”
      管家嘴角有丝微笑:“她给她们讲故事,还做了毽子、花球什么的小玩意给大家玩……”
      只觉得一股郁闷之气涌到心上,金继祖狠狠看着面前那讨厌的笑容,冷笑道:“也就是说,他们还是让你进去的?”
      管家有些狼狈,他低头躲过那探询的目光:“老爷,我有时候会送东西去……”
      金继祖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把少爷的院子门给砸开,我要去看看他们在里面搞什么名堂!”

      红灯笼鱼贯而出,那红色拖着长长的尾,扫过青色的石板,扫过黑压压的院墙,在金家的一个主院门口停住,这红色聚集在一起,好似要把髹红的大门燃起。金继祖一扬手,两个护院一声不吭上前擂门,沉闷的声音响在一片静寂中,似乎催魂的鼓声阵阵,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叶芙蓉被家宝搂在胸前,早已睡熟了,听小蓝在外面拼命敲门,她把家宝推了推,他揉着眼睛起来,嘟哝着:“怎么这么吵!”叶芙蓉刚把门拉开,小蓝一个趔趄跌进来,大叫道:“少奶奶,不好了,老爷在外面!”
      家宝腾地跳下来:“我要去找爹,我要上街去!”说着,他推开两人就往外面跑,叶芙蓉大喝道:“站住!你把门开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家宝见她动怒,嘟着嘴乖乖地挪到她身边,叶芙蓉拉住他的手:“给我上床睡觉,小蓝,你不用管他们,他们见没人理会自然就走了。”说着,她把小蓝推出去,把门关好,对外面的动静充耳未闻,拉着家宝回到床上,家宝把头搁在她胸膛,嬉笑着说:“媳妇,你明天让我去玩吧,我真的闷死了,我到街市上买好吃的回来行吗?”
      叶芙蓉有些不忍,她封的是自己,是想让那虎视眈眈的恶狼打消念头,可从来没想过要把家宝绑住,如果不是害怕他会引来麻烦,她也不会让他委屈这么久,这些天两边似乎都没动静,应该可以让他出去透透气了。她只要坚持落闩,他们就是再想打主意也要斟酌一番。
      她轻抚着他的头:“家宝,你不要怪我,我这也是为咱们以后的日子着想,你明天如果想出去玩就去吧,不过记得早点回来,回来的时候在外面叫一声,我就叫她们放你进来。”
      家宝大喜过望,抱着她亲了一口:“我的媳妇最好了,我不要理爹,他就会骂我打我,我以后都跟你好!”
      金继祖砸了一会门,里面竟完全置之不理,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你们不用敲了,直接给我把门撞开,我要让他们知道金家谁说了算!”
      几个护院面面相觑,两人先上去撞门,听到外面的动静,小蓝和两个老妈子在窗口急得团团转,小蓝几乎哭出来:“少奶奶,咱们还是把门开了吧,老爷进来肯定要责罚我们的!”
      叶芙蓉眉间已成川字,她看着家宝的眼睛:“家宝,你告诉我,你怕不怕你爹?”
      家宝有些瑟缩:“爹好凶……”叶芙蓉把他的头揽在怀中,温柔道:“你不要怕,我以后会保护你,不过你一定要听我的话,行吗?”见他连连点头,叶芙蓉亲了他一口,微笑道:“等下你爹进来你就把我抱住,千万不要松手,你爹生气也不松,不管他说什么你都说要睡觉了,知道了吗?”
      家宝顿时兴奋起来:“亲亲,等下我还要玩亲亲!”
      叶芙蓉轻轻把唇落到他唇上,家宝食髓知味,反过来侵略她,一边舔着她的唇一边吃吃笑:“媳妇,你以前不教我,原来这样也很好玩!”
      正在纠缠间,门被撞开了,院子里呼啦啦进来一堆人,小蓝在外面大叫一声:“老爷,你不要进去,少爷他们已经歇了!”
      随着小蓝的声音,房门被人一脚踢开,金继祖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喝道:“你们两个混蛋给我起来!”
      月亮终于挣出云的束缚,从天顶露出半张明亮的脸,清冷的月光从窗户挤进,撒了满室的银色丝线,红色的灯火中,床上的两人几乎合而为一,叶芙蓉躺在家宝的怀中,示意家宝不要出声,反身揉了揉眼睛,从家宝的臂弯中露出小小一张脸:“公公,您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月光下,她衣裳半褪,胸前露出一片娇媚春光,金继祖心中好似被人挠了一下,痒得想把手探进去抓,又镇定一下心神,威严道:“你们这样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我起来回话!”
      家宝把她揽得严实,睁着朦胧的眼睛看向金继祖:“不起来,我要搂媳妇睡觉!”说着,他紧了紧双臂,摆好她的脸去舔那红唇。
      叶芙蓉赧然道:“公公,家宝不懂事,您担待些,媳妇以后再给您请安……”她的声音被家宝弄得有些模糊,干脆把心一横,任由家宝去胡闹,暗想金继祖不会不顾身份,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下发难。
      谁知道她错估了金继祖的怒气,他脸色已青,指着他们对护院大喝:“给我把他们拖下来……”
      “你这个糟老头子他娘的要不要脸,夜半三更跑到自己儿子媳妇的房间里来做什么,你难道想代替你儿子上你媳妇的床不成!”随着一阵尖细的声音,三太太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指着金继祖的鼻子骂:“我告诉你,你那些花花肠子瞒别人可以,要瞒我黄玉容还差了点,你不是就想上你媳妇的床嘛,直接把你儿子赶下来不就行了,说不定你板着脸喝一声你儿子还会跟你推呢,干什么要闹这么大阵仗,你是害怕别人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
      “住口!”金继祖脸一阵红一阵白,“你这个疯婆子,你不要一天到晚满口疯话!你说,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三太太哈哈大笑:“你弄错了,我可不是那个疯婆子!谁告诉我?我的耳朵又不聋,而且又不是老二那个软趴趴的烂货,你也不想想你在这里弄出多大的动静,我看连驻军总部都听到了,何况我就在旁边!”她顿了顿,开始捶胸顿足大哭:“金继祖,你这个没廉耻的老东西,你当年骗我哥哥赌钱,害得他把家当全部输光,把我抵给你,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这样被你糟践了。现在我老了,你竟然又开始打别的女人的主意,你他娘的活该断子绝孙!”
      金继祖好似被踩到痛脚的猫,大叫一声蹿起来:“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婆娘给我拖回去,把她给我锁起来!”
      等三太太的哭闹声远了,从大太太院里又传来凄厉的叫喊,管家急匆匆跑进来:“老爷,大太太又犯病了,她打翻了几个老妈子,在门口那里闹得正凶,一定要出去找她的宝儿。老爷,您先去看看吧!”
      见众人目光炯炯盯着自己,金继祖颓然摆手道:“走,跟我去看看!”
      看着金继祖带人匆匆而去,管家瞥了床上交缠的两个人影一眼,叹了口气,低声吩咐老妈子:“你们赶快叫人把门修好,这几天仔细着点!”
      一场风波终于归于平息,家宝拍拍胸膛:“媳妇,刚才吓死我了,爹真的想跟你睡觉吗,我一定不会让的,你是我的!”他在她脸上啵啵亲了两口,叶芙蓉抹了抹口水,躺在他臂弯微笑:“家宝,你对我真好!”
      家宝把亮晶晶的眼睛凑到她面前:“因为你也对我好,我弄脏了他们只会笑话我,还会骂我,只有你不会,还给我吃奶,跟我玩亲亲,我都很喜欢!”
      叶芙蓉咯咯笑起来:“你原来是喜欢这个,那别人也这样对你怎么办,你会不会喜欢别人?”
      家宝愣住了,他拧紧眉头认真地想了许久,吁了一口气说:“不会,因为我只有一张嘴,只要你一个媳妇,多了我吃不过来!”
      叶芙蓉笑得喘不过气来,家宝也跟着嘿嘿直笑,在月光中低头找寻她的嘴巴,叶芙蓉仰面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家宝一点点舔着,突然气呼呼道:“你是坏人,你刚才偷吃了蜜糖不给我吃!”
      叶芙蓉愣住了:“没有啊,我一直跟你在一起,到哪里去偷吃呢?”
      家宝努力回想,喃喃道:“奇怪,为什么你嘴巴越吃越甜呢?”
      叶芙蓉狂笑起来,扣住他的脸,狠狠吻了下去。她附在他耳边,柔声道:“家宝,你想不想玩一个更好玩的游戏?” 家宝终于懂得如何玩这个游戏,好似发现了什么秘密乐园。当两人疲惫不堪停下,家宝把她揽得更紧了,“媳妇,我真快活,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叶芙蓉微笑着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告诉他:“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

      月有些斜了,懒洋洋地挂在树梢,从枝叶间羞涩地把脸探向这方,在树影的舞蹈里,原本冷冷的月光有了些热烈的气息,仿佛在告诉这一对沉浸在甜蜜中的人儿,人间的快乐,原本就不需要复杂的情感。
      幸福,却只在电光石火的瞬间。

      第二天一早,叶芙蓉被家宝的亲吻弄醒,她苦笑连连,早知道就不教他做那件事了,他的精力这么旺盛,自己以后真是不得安宁。她赶紧拉住他,板着脸道:“我下面被你弄痛了,等我好了才能要!”
      好在家宝现在已把她的话奉为圭臬,乖乖地松了手,又在她身上乱亲一气,才意犹未尽地下了床,叶芙蓉挣扎着起来给他穿好衣服,又要小蓝提了热水来洗澡,家宝又要来闹,她把他连忙推出去:“你不是要出去玩吗,记得快去快回!”家宝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叶芙蓉在热水里泡了会,身上的酸痛才减缓了些,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把卧榻搬在院里,就着温暖的阳光看书。昨天晚上实在太累,她才翻两页,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当金继祖面目狰狞地出现在她面前,她连忙把家宝拉到身前,有他宽厚的胸膛做后盾,觉得说话时胆气十足,挺直了腰板,坦然地迎上他凌厉的目光,微笑道:“公公,我是家宝的媳妇,我们马上会有宝宝了!”
      没等他回答,从她身后传来一阵冷笑,程行云把那白色手套正了正,漫不经心地说:“他一个傻子你也当宝,还是跟我去吧!”
      她骄傲地笑笑:“我不会跟你们去的,我是家宝的媳妇,我认定的人只有家宝一个!”她拉着家宝的手:“来,我们不要理他们,我们玩去!”
      金继祖火冒三丈,化身为一只猛虎,嘶吼一声扑向她,家宝把她护在身后,猛虎一扑不中,竟一口咬在家宝的脖子,家宝顿时鲜血喷溅,程行云冷笑地看着,把她拉到身边:“走,金继祖作恶多端,活该有这样的报应。我们别看他们的父子相残,脏了自己的眼睛,咱们还是逍遥快活去!”家宝满身是血,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哀哀呼叫:“媳妇,不要离开我……”
      她大哭着挣开程行云的手跑到家宝身边,他已是奄奄一息,用最后的力气拼命抱住她,一遍遍叫着“媳妇”。她心如刀绞,不住地哭喊着:“家宝,你不要死,我不会离开你……”
      砰地一声,家宝软软倒在她怀里,她回头一看,程行云的枪口正冒着烟,他冷笑着把手伸向她:“来,你的傻丈夫已经死了,还是跟我走吧!”
      前面的猛虎也变回了金继祖,也把手伸到她面前:“来,我的傻儿子已经死了,你跟我算了吧!”
      叶芙蓉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太阳已爬上头顶,透过洋槐的叶撒了一地金色铜钱,连她身上也零星嵌上几朵,把奶白丝缎长褂点缀得更是一派亮丽。她一抹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额头涔涔冒着汗珠,后背也湿答答黏在身上,好似刚用汗水洗了个澡,忙招呼道:“小蓝,你去问问少爷回来没有。”
      小蓝从厨房跑出来,边擦着手上的面粉:“少奶奶,刚才牛耳在外面报告消息,我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他说少爷今天跑到街上到处打听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水粉的买了许多,当宝贝一样用布袋子装了揣在怀里,他现在在找酥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叶芙蓉总算放心了,含笑摇摇头,这个家伙其实不傻嘛,还知道疼自己媳妇,看来自己还算嫁对了人,日子并没想象的那么难过。
      看见她在树影中明暗的笑脸,小蓝心头一热:“少奶奶,少爷其实挺可怜,听说他小时候很聪明,到了五六岁的时候不知道得了场什么病,病得脑子都糊涂了,大太太也是那时候疯了,老爷从此再没生过孩子,他连娶了两房姨太太都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来,大家私底下都说是金家遭了诅咒。”
      刚出了些汗,叶芙蓉觉得浑身恹恹的,斜靠在卧榻上,朝小蓝挑挑眉头道:“小蓝,以后这种话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老爷知道了又要责怪,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在这个院里就当他天下太平好了!”
      小蓝笑了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才不会跟你惹麻烦呢,老爷好像总喜欢跟你过不去,昨晚我都吓傻了!”
      叶芙蓉冷笑一声:“不用管他,我们仍是把门闩落了,除了自己人谁都不准进来,我就不相信我躲都躲不过去!”
      看小蓝一手面粉,她有些跃跃欲试:“小蓝,今天包饺子吗,你把面粉和好没,等下我也来包几个!”
      小蓝扬扬手:“快和好了,你不要弄脏手了,我先包一点放着,等少爷回来再下好不好。”
      正说着,门外响起家宝惊天动地的声音:“媳妇,我回来了,我给你买了许多好东西,快开门啊!”
      一旁的老妈子连忙下了闩,家宝老远就摇晃着一个黑色布袋,一口气跑到卧榻边,他席地一坐,拉着叶芙蓉的手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显摆给她看:“他们说这个叫胭脂,可以让女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还有这个,擦上去香喷喷的,来,我给你擦点试试。”说着,他拿起那怪模怪样的瓶子就要往她身上擦。
      小蓝和两个老妈子都跑来看他的稀罕物事,叶芙蓉连忙拦住他,含笑叱责道:“你出去玩就玩,干嘛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你哪来的钱,不怕爹责骂你么?”
      家宝委屈地嘟着嘴:“管家一直要人跟着我付钱,爹不知道。你都不准我试,难道不喜欢吗?”
      小蓝大笑道:“少爷,少奶奶是担心你哪,她今天急坏了,刚还在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家宝欢呼一声,撇下东西,扑到卧榻上,一口亲到叶芙蓉唇上:“媳妇,你好了吗,还痛不痛?”
      见大家都含笑看着,叶芙蓉脸羞得通红,在他胸膛捶了一下,悄声道:“这么多人在,不要这样毛手毛脚,不要问这个问题!”
      家宝似懂非懂,乖乖从卧榻下来,叶芙蓉刚松了一口气,在大家的笑声中,家宝把她腾空抱起,飞快地跑回房间,还顺便把门关上。叶芙蓉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被他又丢到床上,他喘都没喘,扑到她身上:“媳妇,你好了没,我还想玩昨晚那个!”
      叶芙蓉无可奈何,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一口:“家宝,你听话好不好,那件事情要晚上才行。我们现在去包饺子,我包个糖饺子给你吃……”没等她把话说完,家宝一拍脑袋,从床上蹦起来,跑到门外拿了个纸包进来:“媳妇,我给你买的酥糖,你尝尝看。”
      叶芙蓉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连连点头:“真好吃!”家宝眼睛更亮了,满脸都是笑容,凑到她唇边舔了舔,边点头道:“真的很好吃!”叶芙蓉戳戳他的额头:“坏蛋,这里不是有吗,来舔我做什么!”家宝也不答话,笑嘻嘻地把她拥在怀中,细细舔着她的唇,叶芙蓉心潮顿时澎湃,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柔的时刻,良久,他吻到她耳垂,好似发现新大陆般:“媳妇,你有耳洞怎么没见你戴耳环呢,我见别人都有啊?”
      她无奈地笑了,大娘搜刮走了她全部的首饰,到了金家,金继祖不知道是怕什么,除了衣服和食物连一件首饰和一块银元都没有给过,她轻轻拍拍他的脸:“没有就没有嘛,不戴那玩意也行,省得麻烦!”
      家宝恋恋不舍在她唇上亲了口,呵呵笑道:“没关系,媳妇,我马上去帮你买,我要买最漂亮的给你戴,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你等我吃饺子!”他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在门口回头朝大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去跟媳妇买东西,你们等我回来吃饺子啊!”
      叶芙蓉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小蓝正忙得满头是汗,她见面已经和好,连忙把擀面杖和面板拿出来擀饺子皮,两个老妈子也来帮手,一个继续和面,一个把擀面杖接了过去,擀得飞快。叶芙蓉和小蓝干脆歇手包饺子,笑笑闹闹间,饺子很快就包完了,日头已经从树梢下来,开始缓缓地移向西边,叶芙蓉连忙要小蓝去问护院少爷的行踪,大家却都一直摇头。
      想起上午的那个梦,叶芙蓉慌了神,连忙要护院们出去打听,小蓝见她神色有异,劝道:“少奶奶,你放心吧,少爷不会有事的,少爷以前就经常在外面玩足一天回来,有时候甚至到了晚上还不想回来,要不我先下碗饺子给你吃?”
      叶芙蓉摇摇头,颓然坐到卧榻上,轻声道:“你们先吃吧,我要等他!”
      小蓝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也没有多理会,和两个老妈子一起下了三碗饺子吃了,见她仍呆坐在卧榻上看着门口,不禁有些黯然,本来以为少爷的喜欢会让她高兴起来,少爷根本就是个缺心肝的,哪里懂得人间情爱呢,这个美丽灵秀的女子到底还是嫁错了人。
      在一片让人恐慌的静谧中,太阳从中午时分的金色渐渐变成橙色,渐渐又变成朱灰,渐渐变成赤黄,最后,竟完全成了鲜红,那是真正刚从脉管中溢出的鲜血的颜色,西方全染成这种凄厉的色彩,整个大地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氛围里,一个老妈子呆呆望着天空,喃喃道:“少奶奶,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天,漂亮到让人觉得害怕!”
      叶芙蓉仍呆坐在卧榻上,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老天,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求求你!”

      一辆吉普车缓缓地从甘蓝桥穿过,程行云远眺着情人崖,眉头纠结:“赵军长,日本人想以东北为据点,向长城内推进,热河首当其冲,情报说日本人已经蠢蠢欲动,我怀疑下半年总司令就会要我们集结,可是我们现在的装备太落后,我真的很担心啊!”
      赵黑熊重重拍上他肩膀:“司令,你放心,他们日本人有飞机大炮装甲车,我们的手榴弹和大刀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们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还赚一个,弟兄们都说了,他们要是敢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咱们中国人好欺负!”
      他一拍大腿:“狗日的张学良,东北这么大个地方被日本人放三两枪就抢走了,什么少帅,我看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孬种!他娘的,他们千万不要撞到我赵黑熊手里,我要是不把他们一锅炖了就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坐在前面的刘副官呵呵直笑:“赵军长,话别说这么早,总司令都说了,他们的装备太先进,我们得讲点策略,可千万不能白白当了炮灰!”
      谈笑间,车顺着甘蓝河开向下游的驻军总部,司机小王突然出声:“咦,前面那些人在跑什么?”
      大家把头伸出窗外,果然有三个人顺着甘蓝河往下跑,一边大喊大叫着什么,赵黑熊一指河面:“不好,河里有人!”
      程行云定睛一看,河中有个黑影载浮载沉向下游漂去,河水有些急,大家追赶还来不及,哪里有办法跳下水去救,程行云连忙对小王说:“快开到前面的坝口,哪里有人正在操练,叫多些人下水,两边拉起绳子拦住那人,一定要把人救上来!”
      吉普车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驶去,很快就到了坝口,坝口其实只是一座小小的木桥,是驻军总部所建,专门供军队来往操练,因为两岸都是巨大的操场。
      大家下了车,程行云叫人火速找来绳子,让大家从桥上一个个跳下,扶着绳子组成一堵人墙,随着呼叫声越来越近,落水那人飞快地漂下来,大家连忙把人挡住,扶着绳子把人送上岸去。
      追赶的人也到了,一个长工打扮的粗壮汉子径直跑到程行云面前,扑通跪倒:“程司令,谢谢您的帮忙!”其他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落水那人身边,刘副官正在救治,让他把喝的水吐出来。
      程行云皱皱眉头:“你是谁,那落水的又是谁?”
      汉子抬头看着他:“ 您不认识我啦,我是牛耳,您到金家还是我通报的呢。落水的是我家少爷,他今天不知怎么啦,非要去买一对最漂亮的耳环,我们在街上挑了许多都他都摇头,打听到甘蓝河边有个银匠的手艺不错,就带他去找,谁知道少爷路上买的丝帕被他玩飞进河里了,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跑下去捞,谁知脚没踩稳被水冲下来了,我们只好一路跟下来。程司令,我们少爷可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程行云心里一动,转头走到刘副官身后,金少爷面色惨白,肚子胀鼓鼓地,水正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那两人远远跪下:“程司令,求求您把少爷救活,我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赵黑熊见金少爷没有动静,嚷嚷道:“刘副官,这傻子不是真的死了吧,你再想想办法,这大活人哪里会吃两口水就死了!”
      等金少爷的肚子平了些,刘副官捏着他鼻子给他做人工呼吸,边按压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金少爷口中又流出水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程行云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不知不觉间脑门上已冒出晶莹汗珠。
      过了一两个小时,金少爷肚子平了下去,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刘副官汗水淋淋地抬起头:“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你们还是回去安排后事吧!”牛耳三人惊得魂飞魄散,扑到金少爷身上嚎啕大哭,程行云呆立良久,见刘副官和赵黑熊正定定看着自己,叹息道:“派人通知金继祖吧!”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刘副官和小王要跟,他朝他们摆了摆手,直接坐进驾驶室,把车飞一般开向乱坟坡。光秃秃的乱坟坡上夕阳正红,红得好似淋漓的鲜血,让灰褐色的土地顿时亮丽无比,偶有从石缝中钻出来一支枯瘦的草,躲在石头后在风中颤抖,好似恨不得就此倒下,成土成泥。
      程行云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乱坟坡,对着西边缓慢跪倒,从喉咙里发出兽般的吼叫,这声音回响在苍茫大地,惊得灰色的野兔到处乱窜。良久,风中响起他低低的呜咽:“大哥,我对不起你!”
      当金继祖踉踉跄跄带人来到河边,金家宝全身已被人蒙上一块白布,金继祖抖抖索索把白布揭开,立刻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喊,他痛哭片刻,抹着脸直起身来,满脸颓丧地把手一挥:“给我抬回去,顺便通知少奶奶!”
      没有人愿意去通知叶芙蓉,人们走过那间正院时,都别过头去看青灰的墙,宁可让那青灰模糊自己的视线。前院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甘蓝送别调,锣鼓缓慢而沉重,一声声好似要割裂人的心脏,小蓝和两个老妈子软到地上,都已经泣不成声:“少奶奶,您出去看看吧,事情好像不大妙……”
      当夕阳挣扎着露出最后一点光芒,那凄厉的送别调也飘进叶芙蓉的耳中,她一直纷乱的思绪突然平静下来,在送别调响起那一瞬间,她从茫然中惊醒,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转头看了小蓝她们一眼,把衣服整了整,娉娉婷婷走到门口,然后轻轻下了闩,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黑色缎面绣花鞋,挺直胸膛,就此走出门外。她穿过长长的甬道,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前院,在进前院的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又扶着墙壁站稳,深吸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前院里,一个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正静静躺在花丛中,门口一人面前摆着个锣鼓,正拿着鼓槌一下下敲着,管家满脸灰败,正在交代长工做事情,他们的身后,金继祖靠坐在高背椅上,眼睛紧紧闭着,好似跟这一团热闹隔绝开来。
      不知谁眼尖先看到叶芙蓉,叫了声少奶奶,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纷纷把视线停到她身上,连金继祖也直直地看着她。只见她一身银白丝缎长褂,下面是一条黑色绸裙,阳光撒在她身上,那白色上仿佛有鲜红的光芒流动,更显得一张脸苍白憔悴,楚楚可怜。
      叶芙蓉浑若未觉,目光直直地看向那沉睡的人,迟疑着走向他,用颤抖的手揭开脸上的白布,伸手抚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她的手指踌躇着停在他唇上,仿佛那仍有温度,或者,那里的温度仍留在她心中。
      她的泪无声地落下,那一刻,她恨不得指着天空咒骂:“老天,你何其不公!我实在没做错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刚刚才知道幸福的滋味,你为什么下一秒就要把他夺走?”
      小蓝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扶住叶芙蓉摇摇欲坠的身子,哽咽道:“少奶奶,你不要太伤心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金继祖长叹一声,踱到她们身边:“小蓝,你把少奶奶送回去,我等下有话问她!”
      他呼吸间浓浓的烟味喷到她们脸上,叶芙蓉悚然一惊,死死抓住小蓝的手,小蓝连忙把她搀住,小声道:“老爷,我们先回去了!”说完,半拖半拽地把她拉了回去。
      感觉到她的恐惧,小蓝几乎痛哭出声:“少奶奶,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当最后一抹鲜艳没入无尽的深渊,叶芙蓉茫然地看着天边,突然笑得满脸泪水:“是啊,我还年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过下去……”
      黑夜终于来临,甘蓝城里的送别调一声比一声凄凉,甘蓝城沉默了,任由哗哗流水冲洗自己的胸膛,把深深的苦痛,一个鼓点一个鼓点敲击着,告诉人间,漫长的,不止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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