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番外二：今夜烟花灿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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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镇是一个南方的小镇子。
在最南边的最南边。
所以这里是个温暖的地方。
即便在最寒冷的冬季，都会出现一个月之长的暖天。
有多暖和呢？
太阳高高挂在湛蓝无云的天空之上，像一颗遥远的小光点，阳光强烈，干燥无风，大家可以穿着薄薄的毛衣走来走去，年轻人们甚至会出现在冷饮店内，畅快地享受着加冰的饮料。
每年春节前后都会出现这样的暖天，有时候会持续一周，有时候会持续两周。
大家会趁着这难得的好天气，纷纷走出门，去逛街，去会友，去郊游。
如葵也能有机会离开家门，离开小小的院子，在村子里转一圈。
村子不算很大，但也不小，玉峥推着轮椅慢慢走，也能走上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对于如葵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幸福时光了。
照顾一个半瘫痪的老人，需要耗费很多的心力，儿女们已经没有力气跟心情再每天推着她出门闲逛。
所以玉峥回家，就是她最期盼的时刻。
因为她就有理由可以出门了。
玉峥什么事都会答应她。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没有老太婆自有老太婆福这样的说法呢？
大概是因为，变成老太婆之后，就再也没有福气了。
还享什么福呢，有口吃的喝的，还能睡得着觉，就已经算是福气了。
老人不该有太多的奢望。
如葵说自己想去村子里转转，跟老朋友说说话。儿子总会说，村子里又没有什么变化，也没什么好看的。
实在想看的话，妈，我背你上楼，站在咱们家的楼顶，村子里所有的景色，都可以看到。
如葵叹气。
背着一个老太婆站在楼顶上，像什么样子咯。
大女儿笑嘻嘻地安慰自己，别人都在忙着家里的活计呢，哪有时间时间跟你聊天呀。想跟你说话的，都会来家里找你玩。等到下个赶集日，我带你去逛街，给你买米饼，你以前可爱吃米饼了。
哎呀哎呀。如葵再次叹气。
我爱吃米饼，是因为你们爱吃，所以家里才会买了许多米饼。
可是后来，大家都不爱吃了。我心疼粮食，不想浪费，才一直吃的。
如葵明白，自己要做一个懂事的老人家。所以再也没有提起过，想要去村子里转转的想法。
但是她会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走在村子里，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有时候则是挑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两个竹筐，自己的孩子就坐在竹筐里。
自己要带孩子去哪里呢？逃难？躲鬼子？
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条路好难走啊。坑坑洼洼，凸出的石头特别多，自己摔倒过好几回。
但那时候还年轻，摔倒了，还能爬起来，继续走。
现在村子里的路变好了，自己却没有在上面走路、摔倒的机会了。
如葵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怎么被玉峥看出来的。
她好像是突然间蹦出了这个念头，凑到自己面前，很近很近，然后用很大声的音量问自己。
“阿婆，我推你去村子里转转好不好？”
过了很久，如葵才努力地忍住哭腔，发出一个很奇怪的音调。
“啊？”
仅仅是玉峥的一句话，如葵就很想哭。
又委屈，又感动。
终于被别人看到了自己的小小心愿，然后还愿意帮助自己实现。
一种被看见，被在乎的感动。
“不去啦，会被人笑话的。”如葵的声音又变得很低很低，小心翼翼的伤感。
别人看到，会笑话自己是个不懂事的老人。喜欢给孩子们造成麻烦。
“谁敢笑话你，我就骂回去！”玉峥佯装生气，做出打人的样子，瘪着嘴的如葵，终于笑了出来。
其实如葵的视力已经很差很差了，她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很神奇，出了家门，走到太阳底下，她的心，就把周围的一切都看见了。
暖暖的阳光，暖暖的天气，暖洋洋的心情。
明亮的天空，明亮的村庄，明亮的房子，还有人们明亮的脸庞。
“这间房子还在呢……”轮椅走过小河边，河对面是一栋小小的木头房子，干农活儿的时候，要是遇到突然下雨的情况，农民们就可以暂时躲进小房子里，等待雨停。
“他们家还没搬走呢？之前就说要跟儿子一起到城里去住……”又路过一处民居，如葵嘴里念叨着，自言自语。
好久没走到村子里来了，原来这里的一切，真的都没有变化。儿子没有骗自己。
虽然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但是村子里很安静，没有一点热闹与喜庆的氛围。。
因为大家都搬进了城市里，泛滥着青草气息的村子，早已被丢在原地，成为每个苦涩的梦里，思念泛滥之时，回不去的故乡。
轮椅走呀走，把村子里每一条路都走遍了。
这些路如葵曾经也走了无数遍。
从童年，走到青年，走到中年，再走到晚年。
每一条路都有尽头。
人生的路也有。
她们都走到了尽头。
前面是一条轮椅无法推行的山路。
“上不去啦，我们就在这附近转转吧。”玉峥这样对她说。
这里已经远离了村子里的民居，只有大片的树林，以及一个小小的池塘。
南方冬天的风轻轻柔柔，吹起树叶，哗啦啦，哗啦啦。晴空之下的池水，也荡起一圈圈的波纹。
“以前这里还养着许多黑天鹅呢。”玉峥把轮椅推到了池塘边，语气带着怀念。
“哪有黑天鹅，你记错了！是一群黑鸭子。”
如葵也记得。
在很多年以前，玉峥还是个小小朋友的时候，这片池塘是村子里公共洗衣池。
妇女们会背着大大小小的背篓，装满全家的衣服，挤在池水边，边洗着衣裳，边谈笑。
小孩子们会绕在水池边玩耍打闹。有时候还会被大人强行留在水池边，拿着香皂洗澡洗头。
不知道是那户人家，在池塘的下游，养起了几只黑鸭子。
鸭子不怕生，人们在上游洗衣赏，玩水，它们就在下游划拉着鸭蹼，悠哉悠哉，在池水上，画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玉峥喜欢小动物，小鸡呀，小鸭子呀，小猫呀，小狗呀，她都很喜欢。
每次看到小动物，都会像第一次见到那样，惊喜地喊出它们的名称。
“小鸭子！”
“小鸟！”
“小猫咪！”
“小猪猪！”
农村老鼠很多，每家每户都养着猫，用来抓老鼠。
如葵也养过许多猫。
玉峥只有两岁的时候，自己还是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小不点，就已经会每天抱着家里的小猫，把它揣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猫咪脏兮兮的毛发，说着童言童语。
“小猫，我是你的妈妈呀。”
这样的言论总是令家里人哈哈大笑。
前几年，如葵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家里养着一只母狸猫。
母狸猫不知在哪里误食了有毒的东西，回到家后，一直在吐白沫。
夜幕时分，母狸猫独自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柴房里。第二天，如葵就看见了她的尸体。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
村子里的猫狗，都是散养的。有时候在外面游荡，就会误食被投毒了的东西。
死了就死了，只能找机会再买只新的。然后重复散养，被投毒的宿命。
如葵拎起母猫的尸体，打算扔到垃圾堆里的时候，发现了母猫腹下，居然有一只眼睛还没睁开的橘色小猫崽。
原来母狸猫怀孕了。在死亡之际，挣扎着生下了孩子，给予它生的希望。
如葵每天给小猫崽喂米汤，她没报太大的希望，不确定能不能救活这只弱小得几乎没有气息的猫崽。
但是小猫的生命力很顽强，它活了下来，睁开了眼睛，成为了这个家新的捕鼠猫，敏锐而机警，橘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玉峥看到了这只猫，听说了它的故事，十分喜悦而敬佩地对如葵说，“阿婆，你好厉害啊！”
如葵不觉得这有什么厉害的，自己只是给它喂了米汤，是这只猫，命不该绝。
虽然后来这只猫还是丢了。
不知道是被毒死在了无名的角落，还是跑进了山里。
都无从得知了。
玉峥也养了一只猫。
她举着手机，凑近如葵的眼睛，想要给她看猫的样子。
“你家里也有老鼠啊？”如葵问她。
玉峥哈哈大笑。
“没有呀，这只猫是我捡到的。跟你一样哦，我把它养活儿了，养大了。”
如葵不理解。家里没有老鼠，为什么要养猫？
但是年轻人的生活，早就不是她能理解的了。
玉峥的亲爸，却对此意见很大。
他情绪激动到，说话都结巴了。
“让猫上床睡觉，你还成什么人！你简直就不是人！不懂事，不成熟！”
玉峥在跟她爸视频聊天，开着声音，所有人都能听到。
“我觉得我是人，你不觉得，是你的事。”玉峥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如葵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暗色的，沉重的情绪。
大女儿上前劝架。
“大过年的，别跟你爸吵架。晚点他还要开车来接你，别闹得太僵。”
今天是大年三十，按照惯例，玉峥的亲爸会过来接玉峥，一起去奶奶家过年。
“我才不想去！你们总是逼我去！”玉峥的声音多了不高兴与赌气，随后声音低了一些，“奶奶家的人又不喜欢我，他们只喜欢弟弟…… ”
“你都二十好几了，怎么还那么幼稚呀。”大女儿开导着她，“又不是让你一直待着那边，你就去拜个年，住一夜，就回来啦。”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是闹脾气。”
好吧。
玉峥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无论怎么说，怎么不开心，她都是要去奶奶家过年的。
“阿婆，你陪我去吧。”玉峥坐在如葵身边，郁闷极了。
如葵又笑了出来，无奈又好笑。
“你推着我的轮椅去嘛？”
“可以呀。”玉峥点点头，“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乖啦。”如葵用唯一能动的手，拍了拍玉峥的头，然后用悄咪咪的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她说，“等你从奶奶家回来，我就给你一个好东西。”
玉峥抬起脸冲如葵笑了。
“阿婆对我最好了！”
可是她却有点悲伤。
如葵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的心却感受到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玉峥的脸。
软软的，暖暖的。嘴巴是笑着的，眉毛是笑着的，眼睛也是笑着的，睫毛却不是。
有点湿湿的。刺刺的。
“你干嘛哭了？”如葵问她。
“没有啊。”玉峥否认，“我刚刚打了个哈欠，流了点眼泪而已。”
“有什么事情就要跟大人讲。”
如葵担心她。即便已经二十几岁了，可是在阿婆的心里，她永远都是孩子。
“不讲。讲了你们又都不喜欢我了。”玉峥笑嘻嘻地回答。
如葵把手从她脸上收回来，佯装嗔怒了一句，“乱讲！”
时间一到，前女婿的车子就停在了院门口。
他下车走进屋子里，跟如葵打招呼。
虽然他跟大女儿离婚了许多年，但是该给自己的面子还是给的。
他塞给如葵一个红包，如葵哪里好意思要，推脱回去，两人拉拉扯扯了一会儿，他直接把红包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一点心意，大过年了，您就别再拒绝我们晚辈的心意了。身体健康啊！”
如葵不好再拒绝，她从来不觉得前女婿是个坏人。只是跟大女儿有缘无份，感情走到了尽头，不得不离婚。
再怎么样，他也是玉峥的亲爸。
“好啦，玉峥，快上车吧，再拖拉下去，等你回到奶奶家，天就黑啦。”
有时候她也会帮着说几句话，哄着玉峥跟她爸走。
玉峥背着包，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门。
她爸已经回到了车上，发动车子等着她。
如葵已经闻到了难闻的尾气味，她晕车，玉峥也是。
大概是因为晕车的症状比较严重，所以玉峥一直很排斥回奶奶家。
毕竟要坐上三个多小时的车呢。受罪。
玉峥走到了大门口，她的身体遮挡住了大片的阳光，阴影落在屋子里，落在如葵的身上，忽然有些凉意。
她又回了头。走回如葵身前，附身一把抱住了她。
“阿婆，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的。”
如葵抬起一边手，反抱住了她。
“哦哦，你在奶奶家，也要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她也哽咽了起来。
哎呀。不就是回奶奶家住一夜嘛。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她依旧感受到了。
脸颊上，那滴不属于她的眼泪。
热热的，滑滑的，流进了她的脖子里。
又变得冰冷。
你怎么了？来不及再问，玉峥已经松开了这个拥抱，彻底走了出去。
如葵把手插回了口袋中。
口袋内侧全是马海毛，暖融融的。
她的手碰到了那个东西，坚硬，又柔软。却令人安心。
等到玉峥回来了，她就会把这个礼物送给她。
她一定会高兴的。
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够给她的。
后来，如葵再也没有见到过玉峥。
她去奶奶家过年之后，怎样了呢？
大女儿说她工作繁忙，直接去上班了。
好像在奶奶家，又跟亲戚们吵了一架。最后还把气撒在了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弄得很不好看。
后来啊，后来啊……
如葵甚至连玉峥的消息都没有再听说了。
自己也变得更老了，记忆都模糊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久到如葵对时间已经没有了感知。
又是一年的春节来到。
迷迷糊糊的夜晚里，从睡眠中醒来的如葵听到房间外面，是大片的烟火声。
原来已经是十二点啦。
烟花绽放的声音，多么的热闹，欢欣。
全世界的人们都在祝福这一天。
如葵在床上翻了个身，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摩挲了起来。
然后她摸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她掏呀掏，把它从枕头下面掏了出来。
哎呀，是一个半新半旧的红包嘞。
红包上印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女儿说，这四个字是新年快乐。
红包里有什么呢？
有两百块人民币。
如葵想起来了。
这是要给玉峥的春节红包呢。
本来打算等她从奶奶家回来，就给她的。
大女儿总是说，玉峥都是大人了，都能自己工作挣钱了，不应该再给她红包了。
但是如葵就是想给，就要给。
哪有不缺钱的人呢。
哪有不喜欢压岁钱的孩子呢。
虽然自己已经丧失了劳动力，没有了收入来源。
但是这两百块，是别人给她买营养品的。
她不需要，她都老了，老人家没有花钱的必要。
她偷偷藏了起来，装进红包里，留着给玉峥。
房顶上，又炸了一连串的烟花，人们的欢呼声响了起来。
说话声呀，尖叫声呀，笑声呀。
好热闹的。
就是不知道玉峥在哪里。
过得开心吗，还有没有再哭了。
如葵手里攥着那个红包，迷迷糊糊又要睡着了。
别伤心啦。
阿婆给你准备了红包。
你可以拿去买想吃的，想用的。
我不告诉你妈妈，你偷偷拿去用。
不要再哭了。
阿婆也会难过的，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其实。
我一直想要对你说。
你是个好孩子。
这是我全部的爱。
这是我唯一能表达的爱。
夜空中，璀璨的烟花绚丽夺目。
新的一年到来了。
新的爱，新的欢欣。
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番外二：今夜烟花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