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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酸咪咪 ...

  •   黄耀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十二点前回过家了。所以看到房门口站着的丈夫时,小云很是惊讶。
      她立马放下电脑,站起身来,迎接门口的男人。
      黄耀脱下沾满烟酒味道的外套,随意一扔,落在了椅子上,然后又扯下自己的两只袜子,解除皮带,踢下裤子。
      一系列动作结束后,他就栽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你是喝了多少?”小云捡起他的外套,闻了闻,“要喝点热水吗?还是想吃点夜宵?”
      “我要睡觉。”黄耀只说了这句话,便翻了个身,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昏昏睡去。
      轻手轻脚收拾好散落的袜子与衣裤后,小云关了灯,上了床,躺在黄耀身边。
      伸出手,从背后环住了丈夫的腰。然后把脸贴在他背后,温暖,坚实,并且没有任何陌生的香味。

      “他们睡着了,接下来去哪?”福福蹲在地板上,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如葵,等待她的下一个安排。
      如葵跟着小云回了自己家,依旧没有看到玉峥。
      一次次找寻,却又一次次落空失望。
      如葵站在小云家三楼里,欣赏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以及孩子们的照片。
      “回玉峥的出租屋里吧。”如葵停留在小云的婚纱照前,“真好看,像电视里的仙女。”
      没人回应她,但她还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满18岁的时候,我妈就带我去相亲。其实我一开始根本看不上林汉良,又黑又瘦,像山上的猴子。家里却坚持让我跟他结婚,因为小的时候,阿婆给他算过命,说他以后旺我,能改变我的命运。”
      “可是阿婆啊,你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命短呢。”
      如葵摇了摇头,接着去看下一张婚纱照。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容甜蜜,头靠着头,小云手中拿着一大束花,黄耀的手,搂着她的肩膀,浓情蜜意。
      “我们现在出门,两个小时才能走到高铁站,还要坐四个小时的动车,出了车站,要做四十多分钟的地铁才能到玉峥的出租屋……”福福开始计算着他们接下来要在路途上花费的时间。
      “我再看看,就几分钟。”如葵不愿意现在就走,小云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欣赏小云的结婚照,会让她有种快乐的幻想,等到玉峥结婚的时候,她也一定会像这样那么开心吧。
      “谈了恋爱结婚的,感情就是好。我跟他就没有什么感情,结了婚也不爱跟他说话。”回想起往事,如葵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平静的一张脸。
      继续边走边看,昏暗中,手指忽地触碰到冰凉的物体,目光往下移,看到了一个装着水的玻璃杯,细细长长的,里面还插着一束酢浆草的花,蔫答答的花枝,都快要垂落到桌面上了。
      如葵忽然笑了起来,还带着几分说不明的害羞。
      “我也收到过花,就是这样一束,粉色的酢浆草的花。”

      婚姻就是,我跟你,组建成另一个家庭。干活儿,生孩子,挣钱,养孩子。
      如葵曾经认为,是这样的。
      母亲说,男人是来帮你的,你要感激他,容忍他,家庭才能和谐。
      阿婆说,结婚就是把眼睛闭起来,每一步路都要摸黑走。
      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不仅如此,战乱还让陈家失去了许多的土地与房产,往日的仙镇富户,变得度日艰难。所以等到如葵成年了,她能选择的丈夫,只剩一个了。
      “要是早几年,你还有得挑。现在我们家日子不好过,以前相好的男人们都跑了,不肯再来。”母亲坐在如葵身后,握着木梳,把她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从头梳到尾。
      仙镇女人,都长着一头好发,又油又亮,编起长长的马尾辫,沉甸甸的极有重量,曾有人戏称,仙镇女人的头发,可以当武器。
      “林汉良家庭关系简单,只有一个妈,一个弟,结婚后你们的负担也不会太重。”母亲拿起新打的银色耳坠,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为如葵戴上,“而且你阿婆算过了,这个人老实又勤劳,适合你。你以后脾气也收敛点,别动不动就发脾气。”
      如葵点头,“我听阿妈的。”
      装扮结束,母亲牵着如葵走出房间,走下了吊脚楼。
      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众族人与村民,来为今天的婚事庆祝。
      芦笙声响起,众人欢笑着把如葵推搡到一个男人身边。
      如葵害羞着没有抬头,她知道身边的人就是林汉良,自己的丈夫。
      婚,就这么结了。
      日子过得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林汉良沉默寡言,但干活儿的确是一把好手,家里家外的活计,全被他抢着干了去。他还会读书写字,十七岁时就考上了海事学院,家中母亲却不同意他去遥远的北方上学。
      “我就只有两个儿子,你一去那么远,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还怎么活儿?”老母亲这样说道,林汉良也就打消了去上学的念头。
      对于入赘到陈家,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与抗拒,安安静静办完了这场婚事。
      因为他知道,结了婚,陈家就会把一笔足够的钱送到老母亲手里,家里的日子才会好过。
      如葵不知道海是什么,仙镇没有海,只有山,延绵不绝的山。她倒是曾经听一个远房亲戚说过,海就是比河更宽更大的河。如葵追问,有多宽多大?亲戚笑了,是你想象不出来的,没有边际的宽广。
      结婚前她想过,等将来,一定要问问林汉良,海是什么样子的,离仙镇有多远,北方又有多远。可是婚后,如葵便忘记了这件事,因为有更多更要紧的事在等着她。
      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生,可生活却越过越难。
      天灾人祸,一场接着一场。陈家彻底败落了。
      钱不够花,粮食也不够吃。有一次大女儿干完农活儿回到家,掀开锅盖一看,锅里煮着粥,只是粥底清澈见底,锅里只游着十几颗米。
      大女儿当下崩溃大哭,跑了出去,边哭边喊着,“天天喝这不饱肚的粥,我活不下去了!”
      艰苦的日子剥夺了如葵脸上的表情,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是日复一日地劳作着,活着。
      生了几个孩子,又死了几个孩子。
      渐渐地,如葵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信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相信蝴蝶妈妈的故事,不再相信妳族人一直以来所信奉的,祖先会在祖地,庇佑每一个族人。
      人间与地狱难以区分,也许活着与死去只是感受上的不同。
      她也不太懂什么是感情,从来不敢想那个字。爱。
      照顾孩子是出于责任,出于在乎,与丈夫生活在一起,是并肩作战,是相互扶持。
      有时看着丈夫佝偻着背,坐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干着手中的活计时,她也有想过,他不爱跟我说话,肯定嫌弃我没文化,没有共同语言。对我又能有几分真心意呢?
      不在乎,无所谓。过日子不需要真心意。

      春天又来了,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山脊上,照在一片翠绿中。
      如葵坐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村庄,农田,黄土飞扬的村道,如常不变的一切。她的生活。
      身旁的背篓里,放着镰刀,一个铝饭盒,还有上午刚割完的猪草。
      林汉良还在不远处,继续弯腰劳作。
      如葵需要休息,她太累了,不懂得歇息的人,这辈子都是老黄牛的命。
      吹够了风,额角的汗也都干透,如葵取过铝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放着又凉又硬的玉米馍馍,她一天的粮食。
      拿起馍馍,刚咬了一口,一束鲜嫩的粉色花束,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如葵愕然望去,是林汉良,他手里举着一把刚摘下的酢浆草的花。又粉又绿,如葵还能闻到上面新鲜清爽的露水味道。
      “给你,酸咪咪的花,拿去玩。”把花塞到如葵怀里,林汉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也从饭盒里拿了一个馍馍,吃起来。
      仙镇的方言里,会把酢浆草,叫做酸咪咪。
      他又掏出了一把水晶萝卜,也就是酢浆草的果实,递给如葵。
      “给你吃,不酸,很甜,很解渴。”
      如葵接了过来,用手擦去上面的泥土,然后放进嘴里,一咬,清爽香甜的汁水,溢满口中。
      “春天的酸咪咪好吃。”她赞同道。
      林汉良笑了笑,很短暂,如葵却看到了,也记住了。
      丈夫很少笑,她也很少笑。
      但是在那个时刻,忽然间,她也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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