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
南湖六月，空气流火。
蝉鸣从茂密的枝桠中震耳欲聋地传出来，好像这个城市的六月，树枝上长得不是叶子，而是哨子，震耳欲聋从早到晚。
下飞机这一路，苏何眼睁睁看着繁华街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越来越远，去的地方越来越偏。
终于被拉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下出租车，司机卷尘一溜烟跑远，苏何跟着导航走进周围一片残破的老小区，街道越来越拥挤，垃圾桶越走越形同虚设，两侧门市房越走越矮，外面挂着在这生活的居民的换洗衣物，红紫色豹纹内裤大剌剌地用两个红色塑料夹子夹在铁丝抻出来的晾衣杆上。
小超市里方块豆腐大小的地方，货架陈旧暗淡一览无余，墙上挂着一台在2024年八手交易市场都难遇到的大脑袋电视机，上头播放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婆媳闹剧，超市主人穿着豹纹弹力裤，红色人字拖，左右一把五香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只从门口路过，都能闻到里面传出来的陈旧味。
那是一种只在这样的地方才会出现的味道。
超市门口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皱纹夹住阳光，表情呆滞，只有当人走过时，她那双浑浊的眼球才会动一动。她身边是一个破旧的蓝漆板凳，上面夹了一只绿色风扇，正系里哐啷地转着。
苏何从她身边走过，老人浑浊的眼球转到她身上，出现一丝波动。
这是一张年轻陌生又美颜的面孔。三十五度的天气，苏何穿了一条牛仔短裤，白色针织修身吊带，外头套了一件薄纱过裤的防晒罩衫，她身材很好，事业线像今天的阳光一样，大剌剌被白发老奶奶看在眼里。
那张苍老的脸出现一丝裂缝，带着几分数落地看她。
苏何热得不行，墨藻般的长发被她用金属抓夹随便拢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她也无暇顾及，看到超市外面摆着冰柜，冰柜上的图案还是周杰伦代言的优乐美，常年被日光照着就剩个大概人形轮廓了，得亏苏何身处娱乐圈，不然真认不出来。
“你好老板，我买一瓶农夫山泉，冰的。”苏何说。
“自己拿啊自己拿。”老板头都没回，眼睛一直盯着电视。
苏何拿了一瓶，屋内没开空调，天花板一顶随时要转掉的大风叶扇，她脚尖在门槛上踩了一下，还是没进去，“老板，怎么付。”
“哎呦这这这！”老板一吐瓜子皮，把瓜子壳下面垫着的二维码冲苏何甩来甩去，“一面支付宝一面微信，自己扫，2块啊。”
电视里婆媳互删嘴巴子，剧情正直高潮。
苏何在电钻般的哭声里看了一眼电视，有点意外，电视剧里演儿媳妇的演员正是慕舒舒，她的朋友兼老板，苏何来南湖也是为了陪她拍一部电影。
扫完码，苏何看着显示到目的地的导航，实在不知道在这片居民区怎么走，便礼貌问：“老板，麻烦问一下，丰藤弄13号在哪？”
老板磕着瓜子，余光扫了一眼门口，吐瓜子皮的动作顿了几秒，扭头笑问：“来找人？”
“对，我找一个叫李斯的人。”
“李斯？”老板问，“他是你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
末了，她嗑瓜子嗑到口红斑驳的嘴唇咧开笑，“你是他女朋友？还是前女友？”
“我租了他的房子。”苏何道。
“租房子哟。”老板per地吐出瓜子皮，又咔咔磕了几个瓜子，“往前走，路过一个斜坡，上去以后在乱七八糟酒吧那条路进去，就是13号。”
“好，谢谢老板。”
老板带着八卦的目光目送苏何远去，待人离开立刻拿出手机在微信群里发语音：“哎呦来了一个漂亮得跟明星似的小姑娘找李斯，那两条腿啧啧啧又细又白，一看就娇生惯养的……”
慕舒舒，一个入行八年依旧查无此人的八十八线小演员。
凭借自己坚持不懈的试镜和努力终于在大导演的电影里拿到一个有整整三页台词的角色，而且贯穿电影始终！终于不是以前几分钟就下线的炮灰四五六七八号了！
任何行业都存在狗眼看人低的情况，苏何作为慕舒舒的volg运营兼半个生活助理，三个月的跟场补贴高达每日50块钱，没办法，苏何只好自己找了这个离片场不到三公里的短租房，一个月一千五，三个月一起付的话，每个月一千二，包水电。
唯二的缺点，破旧、还得跟房东合租。
丰藤弄13号。
小区比外面的要稍微好点，走到里面竟然还是水泥地。
13号二楼，201室。
苏何扬起微笑，敲门。
咚咚咚。
没人开。
咚咚咚。
门内传来趿拉拖鞋的动静，随后门被打开。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身高腿长，头顶搭着一块毛巾，身上穿着淘宝款短袖，领口洗得变形，锁骨露了半截，最吸引苏何注意的，还是他握在门把上的那只手，修长紧实，身材不错的样子。
男人开口：“苏何？”
苏何点头，“是我，您是李斯？”
“嗯。”他侧开身子，“进。”
苏何拎着行李箱进屋。
两室一厅，进门后左侧是客厅，窗户很大，但对面就是长得七扭八斜的树枝，没什么风景，右边是厨房，再往前是左右两间卧室，中间一道门，估计是卫生间。
李斯趿拉着拖鞋，毛巾揉搓脑顶，“客厅，厨房，这个是你的卧室，卫生间。”
他一一指过去，跟苏叶猜的都一致。
“卫生间是共用的吗？”苏何问。
李斯停下脚步，回头似笑非笑看了苏何一眼。
这个男人长得很俊，眉眼之间有一种侵略性很强的美感，不比苏何每天混迹娱乐圈见过的大大小小明星差。
苏何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你想得美。
苏何：“……”
“主卧有卫生间，外面的你自己用。”
“好。”
她跟着李斯到卧室门口，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吊顶衣柜，窗户是四四方方的，有个大飘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房间里一看就常年无人居住，带着一股空旷的味道。
李斯：“还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可以签合同了。”苏何说。
合同一式两份，估计是从哪个网站下载的租房模板，统共就住三个月，苏何也没仔细看，反正水电全包这条写在里面了，李斯也没跟她要押金，她签下名字。
“钥匙。”李斯从自己钥匙串上卸下一个钥匙丢给苏何。
他把合同随手塞茶几抽屉里，顺手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刚要点。
苏何：“我吸不了二手烟，你能不在公共区域抽烟吗？”
李斯一顿，打火机在手指里转了个圈，“行，还有什么要求，一次性说完。”
“嗯我想想。”苏何说，“厨房里的炊具我都可以用吗？我一般会给自己做早餐。”
“随便你。”
“还有一点，你有女朋友吗？”
“？”
“啊别误会。”苏何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会不会带异性回家。”
“不带回来。”他说。
“好的，那我暂时没什么问题了。”礼尚往来，公平起见苏何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李斯淡淡打量苏何一眼，“暂时没。”
“好的。”
慕舒舒的酒店也一堆问题，天花板漏水，也换了个房间，她那一层都是各种工作人员，天一亮自动开机，一群人闹闹哄哄的根本睡不好，这也是苏何为什么没跟她住一起的原因。
她睡觉很挑，必须自己一张床，必须完全无光，必须绝对安静，积年累月她用掉的耳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晚上她洗过澡，卫生间一看李斯平时也没怎么用过，很干净，干湿分离，一个月一千二，这价格挺良心的。
卫生间的镜子被热水蒸了一层水雾，她抱着一堆护肤品又回到卧室，坐在桌上的一刻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苏何到李斯卧室门口敲门。
笃笃笃。
半分钟后，卧室门被打开。
女人刚出浴，头发用发巾包裹着，一张瓜子脸犹如玉雕而出，脸颊犹如桃花上最娇粉的一笔，下午笔直修长的腿藏在丝绸浴袍之下，脚上是一双珍珠拖鞋。
脚趾珠圆玉润，涂着车厘子红的指甲油。
李斯挑眉：“有事？”
苏何：“卧室里可以帮忙加一个家具吗？”
“缺什么？”
“梳妆台。”苏何郑重其事比划，“最好是那种带灯镜子的那种，方形的最好。”
“？”什么玩意儿？
·
李斯起床时，整个房间都被热融融的阳光洒满，他把被子拉到头顶，闭着眼睛又躺了至少半小时，才爬起来洗脸刷牙。从卧室出去时，脑袋还混沌着，走到客厅看到沙发上丢着一个标签还没拆的心形抱枕，陷入怀疑。
什么东西？
哪来的？
往左看，昨天玄关鞋架上还只有三双鞋，现在已经被各种凉鞋高跟鞋旅游鞋占满，地垫旁边还摆了一双有点眼熟的珍珠拖鞋。
他在原地足足站了几分钟，才想起昨天新来的租户已经入住了，看着沙发上那只红色抱枕，太阳穴跳了跳。
他到餐桌旁倒水喝，杯子托盘里也挤进了一只白色陶瓷杯，把手是一颗粉红圆润的心。
“……”
他失忆了吗？一个人才住进来一晚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东西，那个叫苏何的女人昨天不就背了一个包，拎了一个行李箱而已？
房门被敲响。
李斯走过去开门。
损友孙达前儿刚染了一头红毛，眉毛也染了，但因为睡着了，染的时间太长，劣质染发膏几乎把眉毛都烧没了，看上去有点滑稽。孙达拨弄头发尖，“斯哥，一会儿干嘛去？”
他眼尖，看到玄关一排排女士鞋，“哎呦你那租客昨天来了？我去你是一间房租了几个人？咋这么多鞋啊。”
李斯回到餐桌喝水，“以后来之前发消息，往后屋里有女的，不方便。”
“艹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孙达胳膊肘撑着门框，“六安他们新游戏上线了，想让你过去帮忙看看，去不去？”
“今天有事。”李斯道。
“你有事？”孙达说，“别逗了，谁不知道你比小友超市的老板还闲，你有啥事？”
“买东西。”李斯懒得跟他废话，拿手机查地址，“你之前说哪有一家二手家具商场？”
“哦就影视城那个方向，千灯二手交易市场，你要买啥？”
“梳妆台。”
“啊啥？”
这三个字从李斯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活见鬼了！
·
片场。
慕舒舒紧锣密鼓地复习台词，她一共就三页，其中大部分还重复了一半——“小姐小心啊！”
苏何给她扇风，“别紧张，你刚才人肉背景板当的很好！”
“屁！”慕舒舒道，“你不知道，别看我只演女一号的丫鬟，但实际出镜比女二号还多，其实我才是真正的女二，必须抓紧时间研究剧本，我要在所有露脸的地方贡献出我精湛的演技！”
“行行行。”苏何敷衍，忽地想起昨天在超市里看到的那幕，“我住那地，有个超市老板娘还在追你大学演的那部剧呢，叫什么俏媳妇的修炼手册？”
“真的吗？超市老板是我的粉丝？”慕舒舒激动道。
“啊那也没……”
“超市老板啊，多大的超市？像盒马一样的全国连锁？还是家乐福沃尔玛？没想到我出道即巅峰的那部扑剧居然还有人看，我一直以为那部剧导演是洗钱呢。”
“大大大那超市老大了，估计是那片最大规模的超市，你小点声！”苏何道，“光彩吗亲爱的？！”
“哎呀不重要。”慕舒舒道，“跟你合租的那个男的还正常吗？我说要不你过来跟我一起睡吧，隔壁二手市场买个行军床，将就三个月好了，你长这么漂亮跟别人合租不安全的。”
“你放心吧。”
合租房东比她好看多了，真要劫色，占便宜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苏何想。
中途苏何到拍摄基地外面休息，有蹲剧组的粉丝以为她是什么小明星，很兴奋地跟她打招呼。
苏何笑吟吟地回应，转头换了个人少的地方。
咖啡店天台，周围视野最高处，再高点估计能看到自己住的哪片老小区。
低头就是宽广的双行线马路，苏何撑在那刷手机，顺便扮演水军发点无人在意的#慕舒舒新电影路透美照，连发了十几条，一抬眼，在马路上看到两个男人进了对面千灯二手交易市场。
红色加粗：南湖最低价！
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小房东。
啧啧身材真好，十几块钱的淘宝短袖，被他穿出高定的感觉，隔这么远都能看出他深邃分明的轮廓，可见帅哥不需要距离，怎么着都帅。
苏何挑眉。
戒烟半年，竟然因为一个男人犯了烟瘾。
·
千灯二手交易市场。
“老板欸，看看这床，席梦思嘞！那弹簧都是高档弹簧，怎么晃都没声，老软了！”二手老板止不住吆喝。
孙达笑得暧昧。
李斯翻白眼，扯着孙达衣领往二手桌子的店面走，一张张各种形状的桌子挤在一起，女店主一看来客人，立刻笑容满面迎上去，“两位买什么？”
“梳妆台。”李斯比了一个尺寸，“镜子要方形的，带灯的那种。”
“你也太上心了吧。”孙达道，“怎么不见你对那些前女友那么上心？”
“前女友能给我钱花？”
“……”无法反驳。
女店主找了两张，“老板你看看，这两个怎么样？都八成新，平时我都卖三百的，今天还没开张，算你一张二百五。”
“哎老板你这数——”孙达道。
“我这嘴哈哈哈。”女店主改口，“算你一张二百四十九！”
两张桌子，一个圆形镜子一个方形的，一圈灯泡，真是灯泡，拳头大，一个挨一个要多丑有多丑，李斯皱了皱眉，四处看了一圈，展示区看到一张乳白色的梳妆台，弧线桌沿，镜子是正方形的，很大，镜子下面有一圈隐藏式的灯带，看起来比眼前这俩灯泡好了不止一点。
他指指那张，“那个多少钱？”
女店长转头一看，笑了，“那张不是二手的，新的，展示区的都是全新的，那张贵，你看桌沿的线条，都是师傅手工雕的，数字也吉利，888！”
抢劫啊！
孙达当机立断，“就这个大灯泡子的得了。”
李斯看了一眼展示区的那张桌子，莫名想到昨天女人洗澡过后站在他门口的样子，从头到脚都跟从蚌壳里出来的珍珠似的，一看就娇生惯养的，水杯还得用心形把手的。
面前这张桌子，上面还有不少划痕，也不知道上一个用它的是什么人。
李斯点点展示区那张桌子，薄唇冷启：“那张，三百五，我俩直接拉走。”
店主脸都绿了，“你俩找茬来的吧，那个我进价都不止三百五。”
·
晚上苏何回到家，卧室门口放了一张薄膜未拆的梳妆台。
她惊喜地上前左看右看，没想到二手市场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完全看不出来二手啊，跟新的似的。
别说，外形还挺时髦，灯带在镜子下亮起来的时候一圈跟摄影棚打光似的。
李斯挺有眼光。
对门卧室门紧闭，玄关也没有鞋子，估计他还没回来。苏何自己把桌子拉到屋里，跟房间原本那张桌子拼成L型，她在网上买了欧式复古的蕾丝纱帘，铺在上面好看的跟什么似得。
她身心愉悦地冲了个澡，出来时李斯正好进门。
苏何：“对了，小房东。”
李斯撑着门，“小房东？”
“看起来你比我小，你今年多大？”苏何边包头发边问，“我26。”
“27。”李斯说。
“好吧，房东。”苏何说，“你们这有超市之类的地方吗？我的洗发水用完了，网上买的还得几天才能到。”
“有。”李斯从玄关拿起个什么，“正好我要出门，一起？”
苏何想说我都洗过澡了，但有人带路这个好事机不可失，她说：“你等我一下，我换个衣服。”
她穿了一条荷叶边系带连衣裙，晚上没有风，闷热的，不过比白天已经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
路过乱七八糟酒馆，有个红毛男从里面探头，“斯哥！哪去？”
李斯把从玄关拿走的东西扔给红毛男，“等我十分钟。”
苏何没想到李斯说的超市就是她那天来时买水的超市。
她站在不远处跟李斯大眼瞪小眼，“这就是你说的超市？”
李斯冲超市牌匾挑眉，“小友超市，丰藤弄货最全的超市。”
是啊全，货物挤得满满登登的，卫生巾上面就是方便面，老板很会合理利用空间。
苏何：“我说的是那种，有收银员、柜台的那种超市。”
“你嫌弃？”李斯说，“这儿住的人都在这买，也没买出事，大小姐，你还买不买？不买我走了。”
大小姐三个字被他轻轻咬在齿间，莫名叫人觉得耳热。
她带来的洗发水小样兑水都用不了第二次了，苏何咬咬牙，“买！你等我！”
超市老板还在看慕舒舒那部剧，苏何道：“老板，有洗发水吗？”
“一次性的还是成瓶的。”老板问。
“一次性是什么样的？”
老板啪啪拍了拍一串真知棒旁边挂着的单片装洗发水，是苏何见都没见过的杂牌子，她果断说：“我要成瓶的，最好100ml左右，要有牌子的！”
老板看猴似的看了她一眼，脚从人字拖里拔出来，踩到掉着瓜子皮的凳子上，在货架顶层拿了一瓶绿色飘柔放道柜台上，“八块五。”
“……”
明知不可能，苏何还是问了一句：“老板，你有别的牌子吗？”
“没有，飘柔还不好？国际大品牌！”老板嗑瓜子说，“这附近都用的这个，想买别的你得开车到县城，你来旅游的？”
“我来出差。”
“出差？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差能出。”老板一弹收款码，“八块五，要不要？”
“要要要。”苏何指着飘柔旁边的蜂花护发素，“老板护发素再帮我拿一瓶。”
这地儿找老板买精油估计老板拿她当傻逼。
“不早说我这鞋刚穿上。”老板说，“护发素一瓶九块五，一共十八。”
女人一手抓飘柔洗发水，一手抓蜂花护发素，俨然成为今晚小友超市最大的客户。
李斯看着，无声地勾了下唇角。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