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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奈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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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八点多的时候我听见屋子里有些响动,主人家应该已经起床了。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外边枝头小鸟在叫,雪在化。
我把烟头熄灭,敲了门。
“你找谁?”
她是一位对于中年男性极具吸引力的女人,妆容精致,优雅端庄,不缺乏美。可在十年二十年之前,在遇见我爸之前,我妈又何尝不是呢?
“你不认识我?”我说。
我的目光下移,最后停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很瘦,因此更显怀。我看不明白这是属于几个月的,但明白为什么,她嚣张跋扈跑到我家去与我妈对质的时候,她撒泼的时候,她伸手去推我妈的时候,我妈为什么不还手了。
她以为我敲错门了,想关门,被我拦住,我说,
“别人家离婚打官司,两边要分多少财产那不是你该管的事吧?你心疼你男人净身出户,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真的问心无愧,至于净身出户吗?”
她皱眉,大骂我一句神经病。我说你要点脸吧,然后伸手去拉她,让她出来再好好跟我说说哪只手推的我妈?左手还是右手?
她力气小,我也没真用力就把她带出了门。一出门她就朝里屋大喊,
“维成!柯维成你儿子要伤我!”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婉转娇细变得如此尖锐刺耳,就跟刀尖划在玻璃窗上似的。我让她别喊,没用,她还是大喊大叫,把我听烦了。我左手手臂横过来摁住她的肩颈锁骨,右手箍着她的脖子下巴,将她钉在墙上,
“今天之内,向我妈道歉。然后,不准你再出现她面前,你再敢来闹,你和你肚子里那个这辈子一天安生日子都别想过。听明白了么?”
“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道歉?”
一双漂亮眼睛瞪着我,嘴角的笑如同胜利者看向失败者,充满不屑与轻蔑。
这时候我爸已经走到玄关,穿着拖鞋,还用双手去解自己的名牌皮带。从小到大他一做这个动作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打我呗,还能有几个意思?
我的个头已经不输给他了,也没在怕,回头朝他吼道,
“你来,抽我一下试试,你抽一下我直接带着你的心肝宝贝从楼梯上跳下去。”
听到这话,那女人明显怕了,全身僵硬,扭头看向我爸那边,一直用口型说“救我,就我。”
我当然不会拿她怎么样,可我必须让她害怕我,趁我现在还有理智。她要是再三天两头找我妈,让我妈像昨天那样子哭,再多一次,一次,真的能把我气疯。
“别再来找我妈麻烦,你听见了吗?”
她不说话,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我劝你不要再来试探我的底线。这房子不便宜吧?还嫌住不下你们一家三口吗?见好就收吧,再敢动我妈一下,把我惹急了,真的会把你......”
“啊啊啊啊!!!”
一声巨响混合着她的尖叫,我的额头上流下不少液体,把眼睛糊住,分不清是血液还是什么别的。我双手脱力向前慢慢倒,我爸把碎掉的酒瓶往旁边一扔,将那女人搂在怀里,如此呵护和珍惜。然后我痛得什么也看不见,一直想擦掉倒下来时脸上沾到的碎玻璃,越擦越是感觉镶嵌进肉里。
耳鸣,还是耳鸣,失去意识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胎教,绝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挂着的吊瓶,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妈妈握着我的左手,哭成泪人。我感觉我是被她哭醒的。想坐起身,只觉得后脑勺很痛,而且脑袋很重,伸手一摸,摸到厚厚的纱布。我抬手看表,上面的日期显示1.4。妈妈说我晕倒了,脑袋上缝了13针。没有脑震荡,也没有失血过多,但就是到现在才醒。
昏迷那么久,我怎么进的医院怎么出的手术室都不记得。但我记得,自己好像做了几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第一个梦是我去找了一个说话咬字并不是很清楚的人刺青,他的工作室放着小猪佩奇。那针尖划过我的脖子,先纹的背面,再纹的正面,纹正面的时候背面那一块一直渗血,他戴着黑色胶皮手套细心帮我擦拭。最后把我的“藤曼”贴好保鲜膜,给了我一支舒缓膏,让我几天几天别洗澡。
第二个梦好像是在别人家里,我在床上搂着一个男人,我爸站在房门口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畜生!”
“败坏门楣。”
......
最后一个梦是我来到一个农贸市场,买到了我要的东西。拿回家以后,那天我没放歌,而是不断循环播放手机里自己给自己的一段录音:
“秋秋,喝下去。”
“秋秋,别怕....秋秋,再忍一忍.....秋秋....你做得很好....秋秋......”
我在卧室,痛得从床上滚下去,毛衣上粘满呕吐物,一边抽搐一边还想继续往外爬。
醒来以后那录音和痛还是阴魂不散,让我头皮发麻。
我说渴了,妈妈拿起柜台上的棉签,蘸了水轻轻涂在我嘴唇。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病服,我好像猜到为什么“秋秋”在大学时候选择谈男朋友了,他有多爱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我爸称心如意,就像那片刺青一样。
我说想坐起来,我妈就帮我把病床折叠。我扭头就看见了靠墙站在门那边的我爸,和他的几个下属。我让我妈去食堂给我弄点吃的,她说现在暂时不能吃东西。我说那就回家给我带一件厚的外衣给我披着,我冷。
她走之前还很放心不下我,几次回头。
就这么沉默着,他还穿着黑白正装,我却觉得那衣服上沾满我的“血”。还没想好要选哪个角度开始骂他,他先发话了:
“你太任性了。”他说。
我扶着脑袋,慢慢坐到床边,让双脚沾地。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强装镇定,然后看准了手背的留置针,扯着输液管就把针从血管里带了出来。然后朝柯维成站的方向冲过去,他先我一步挥拳,打在我的左眼框,在我捂眼的时候,又往我肚子上踢了一脚。事发突然,他的下属还来不及反应,我已经倒在地上干呕。
他们把我扶回床边,剩下一个在我爸那边拦着他,让他冷静。
这么多年,他还没打够。
“主任,孩子还小,别跟孩子计较。这是医院,别在这里动手。”
说话的人我见过,是他早些年收的徒弟,从实习起就一直跟着他了。如今已经能够独立接案子,还能买几十万的车,他和我不一样,他是他的骄傲之一。
我说话了,
“哥,你还跟着他学呢?你们这样跟着他,能学到什么?一不小心就要学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柯北秋我饶不了你。”柯维成朝我大喊。
我盯着柜子上我妈给我削了一半的苹果发呆,苦笑了一下,把他们推开,我说,
“你们先出去吧,我和我爸单独聊一会儿。”
他们看朝我爸那边,又看看我,有些为难。我爸点点头,他们就准备出去了。愤怒使疼痛麻木,我一把抽过苹果旁边的水果刀,拿着就朝我爸嘶吼,
“来,你杀了我。今天就杀了我,我不死你根本不满意!你拿白酒瓶砸我头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们别拦着,让他过来。”
他们全部跑来拦着我,要抢我手里的刀,我怕误伤,就换了一只手,把刀反过来拿,自己握着刀刃,握得很紧,很紧。
刀柄一直指朝他的方向,向他邀请。
相比起我的崩溃,他显得很平静,只站在门边冷笑,说我是条疯狗。
“明天要不要去做个亲子鉴定?要不要?我要不是你亲生的那你才是中彩票,故意伤害罪,我告不死你。你对不起我妈,又纵容那个女的,老天要报应你都来不及,还敢在这儿笑。我看你还能笑几天.....把你那些法官朋友都叫过来看看,看看你这事儿该怎么判。”
护士冲了进来,让他们把我按回病床上,那刀子卡在左手手掌,我自己拔不下来。又来了医生给清创、打麻药、然后缝针。右手也因为拔了针,一时间两手都是血。
我妈回来了,看到这个场面哭得更大声。她把我爸他们撵了出去,然后抱着我的脑袋,说,
“秋秋,秋秋快冷静。别说话了,医生说再说话就要打镇定了,妈妈心疼......”
我控制不好自己的呼吸,只觉得左眼一直睁不开,右眼也看不清楚。左手伤口很深,处理好后裹了几圈纱布,让手指僵直,难以握拳。留置针有我半个手掌那么长,又重新扎在了右手。
“几点了?”医生走了以后,我问妈妈。
“快晚上十点了。”
“你帮我把床放平吧,我睡一会儿。”
“不吃点东西了吗?医生说现在可以吃东西了。”
“不吃了,我头晕,想吐。”
躺下以后我把两只手举高,妈妈帮我盖好被子,说睡吧。电话响了,我让我妈帮我接通放在我耳边。
“喂?”
“你怎么没来上课?”是韩文叙。
我没说话,也没眨眼,眼泪就像争先恐后,一直流一直流。
“喂?柯北,你听得到吗?你在哪?”
很奇怪,妈妈哭的那天我没有哭;被酒瓶砸伤的时候没有哭;做噩梦醒的时候没有哭;被柯维成又打又骂的时候没有哭;医生把刀刃拔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哭。
却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秒,感到源源不断的悲伤、恐惧和委屈。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缺氧。他在电话那头一直问着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只对他说了一句:
“疼....我疼......”
说完觉得这也太丢脸了,匆匆挂了电话。让我妈去跟大橘请假,她说已经请了,理由是车祸,给批了两周。你们班主任很好,没跟其他同学说你的情况,还说要是坚持不了,期末考也不用回去。我说没事,考试还是要考的。
我妈说她要回去一趟,给我熬骨头汤,让我别乱动。她走了以后,我在病房里喊了一声“秋秋”。他来了,是从右边窗口飘进来的。他看着我,不说话。过了好久,我轻声说了一句,
“ならく。”
“什么?”
“ならく,奈落。”
“哦,你说地狱啊?”
我点点头,
“彼は奈落。”(他是地狱。)
秋秋没有否认,我问他,
“像这样的事,还有完没完?”
他说,
“以后还有,好好受着吧。”
说完,他就飘走了。
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周六那天我才给飞哥和朋朋发消息,在微信上给了医院坐标和病床号。他俩把晚自习翘了,下午六点多就来了。在病房门口看着我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样子,迟迟不敢进。
“进来呗,那奶茶我要喝。”
飞哥把他们带的牛奶、零食一一放好,就拿着戳好吸管的奶茶喂我。朋朋带了不少水果,还给我带了一个游戏机,怕我无聊。我挥了挥我的双手,表示游戏暂时玩不了。
“怎么这么严重?”朋朋说。
“我问了王阿姨,说你出的车祸。啥车撞的?我看这怎么不像?”飞哥说。
我被奶茶呛到,咳嗽了一会儿,把病号服掀起来,露出肚子上一片淤青。我说,
“拖拉机把我撞的,妈的,那个拉机。”
“阿姨呢?怎么不在?”
“我妈有事出去了,护工下班回去了。带烟了吗?先给我来一口。”
飞哥帮我点了一支,用手拿着喂我抽。我一会儿要喝奶茶,一会儿又要吃水果,把他弄得手忙脚乱。
“你在哪能碰到拖拉机啊?”
我挑眉,
“在家啊,在家就能碰到。”
飞哥还想问,被朋朋用手拐了了一下,说,
“你还看不出来?这是他爸打的。”
飞哥瞪大双眼,
“有病吧?把你打成这样?初二那年差点把你打瘸了,你躲到我家来,他还求你回去,各种说好话。我以为他改了。”
我吐出一口烟,
“改什么?他不是后找了一个么,我也不知道再婚了没有。那女的仗着自己怀孕,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气我妈。嫌我妈分财产分少了,说我妈,她说我妈亏待了我爸,你说离不离谱?!把我给气得,我上门去要个说法,让她别找我妈麻烦,然后我爸就拿酒瓶子把我给砸了。呐,这里,缝了十几针。4号那天在医院,吵起来,又把我眼睛打了,今天都好多了,前几天都睁不开。”
这话把他俩听得沉默,我不想要这气氛,就说,
“唉,我还帅吗?是不是不帅了,现在是三分帅还是五分帅啊?”
飞哥过来摸摸我的头,又不敢太用力,说,
“帅、全帅。”
他俩坐下来以后,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问我还疼不疼,我说不疼,就是感觉脑袋痒,想洗澡。
“你爸用白酒瓶砸的你吧?”
“你咋知道?”
“我现在闻着你是酱香型。”
给我笑得肚子痛,我说我这手啊,暂时废了。但我那作业不少,你们帮着写写呗?他俩点点头,问我作业在哪,我说骗你们的,班主任给批了两周呢,等于提前放假了。等出院了咱去好好玩几天,免得心烦。
“哪天能出院啊?”
“快了吧,大概两三天?”
“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啊?我真觉得你爸是疯了,下手这么狠。”
“后遗症,哦你别说,你俩现在坐这么近我还是看不清楚。哪个是飞哥,哪个又是朋朋啊?”
他俩以为我在开玩笑,但其实我说真的,从醒过来那天起,我就感觉自己眼睛有点儿问题了。看东西有重影,而且感觉什么都发灰发紫。
陪我待到晚上11点多,我妈回来了,他俩就回去了,说明天再来看我。走之前我对朋朋说别告诉他哥这是怎么一回事,毕竟那地址是他给我的。要是他生气,以后都不来接我们了,咋办?朋朋点点头,让我别依赖药物,尽量自己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