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海玻璃》橘皮狗子

11、诺亚方舟

　　夏犹清冲了进来，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手里的黑伞合着被倒握在手里，蓬开的伞叶沾湿了他的裤脚。

　　“今天老子也懒得骂你，我直接揍死你！”说罢，他甩了甩手腕，雨珠顺着滴嗒嗒落下来。他庆幸今天带了伞，能当个趁手的打狗棍。

　　走廊空无一人，脚底带着的泥泞水渍被卷进来，又被擦拭过后留下道道痕迹。他越发觉得那傻逼眼熟，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没想起来。

　　那人似乎没想到会被撞破这场面，更没想到夏犹清敢在教学楼里监控正对着的地方朝他奔过去。

　　他没能成功。

　　夏犹清被一股大力拴住，腰间扣上一张大手，不许他再靠前。

　　“草，你放手！”

　　陆和尘也刚由震惊中缓神，疑惑地看着身边的男孩儿张牙舞爪，拳脚乱踢。

　　“你怎么还在这儿？”

　　“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放手，我今天非要把他揍到屁股开花！”他被钳得紧，任凭腰怎么扭胳膊怎么推都没能逃出钳制，于是大手一挥，直冲冲把伞甩了过去。

　　“不许闹了。”陆和尘撇了眼背后的那个红点，“先回家好不好，一会儿雨下大了怎么办？”

　　“你不放手我连你一块儿揍！”他瞪了眼陆和尘，又试着扥了扥胳膊，没扥出来，便更恼了，“靠！你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有劲儿？”

　　“我的事我来处理，你别掺和了，跟我走。”说罢，他把夏犹清的两只手并到一起，右手抓着他的手腕。

　　陈连安彻底被无视了，他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精彩极了，不过没人在乎他。这种感觉像是小时候，自己只能隔着橱窗觊觎着包装精美的糖果罐。

　　无所谓，他那时候照样得到了不是吗，只不过手段不那么体面罢了，他立刻整理好自己的神情，毫无破绽地笑脸相迎：“那个…还打我吗？”

　　“你他妈还敢说话呢？欠揍啊！”夏犹清吐了句脏话，随着左手覆在腰间的力道加强，只得气急败坏，“你听好了！咱们没完你给我等着！”

　　“嗯，好。”陈连安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又歪了歪头对陆和尘说，“下次见老朋友。”

　　“见你大爷去吧！”

　　粗鲁。

　　可陆和尘就这么沉静地看着夏犹清，似乎比起教训自己，安抚那个家伙更为重要些，他脸色一僵，转过头从走廊对边直通小院的门口走去。

　　直到陈连安挑衅似的离开，夏犹清才由怒火中脱离，他猛地推开陆和尘，脸色很不好。

　　天空轰隆隆一声闷雷，昏昏沉沉的天气衬得没开灯的教学楼更加阴沉，中世纪迷雾森林里的的古堡似的。

　　陆和尘根本没变，你看，还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就像挥起凳子后等待他的是更严苛的惩罚，从小到大不断输入的思想就是服从、忍让，真的会磨灭与生俱来的兽性吧。

　　好吧，那就让自己来，夏犹清不介意当个悖逆不训的人。

　　但是陆和尘说，他的事不需要他插手…

　　“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回来了？”陆和尘顺势撒开手，弯下腰去捡地上被甩出去的伞。还好，没坏。

　　很平静的声音。

　　夏犹清突然卸了力，低声说：“突然想起来小花园的白狗，过去喂了个面包，然后…回教室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

　　霁雨后的空气有些凉，透过窗户，能看到小院的一棵古槐树旁走来一只从栅栏底溜进来的野猫。

　　他们默契地没有深究这场闹剧，沉默一路，再从校门口分别。

　　三点一线的生活过了太久，陆和尘轻车熟路地踩着自行车在复杂的街区穿梭，有些潮湿的衣服被星星点点洒上深色，雨又成了线，车轮淌过积水的坑洼。

　　在瓢泼大雨降临之前，他顺利回了家。

　　门缝里散发着暖黄的灯光，公益广告里，一个温暖有爱的家总会为晚归的亲人留一盏灯，陆和尘直至现在不能理解那种感动从何而来。

　　推开门，不到一天，客厅已经无处下脚了。沙发垫垂了下来个角，茶几上有成片的油污，盛着半碗剩汤的外卖盒和酒瓶扔在上面，油腻的气味弥漫满屋。

　　陆海坤衣服没换臭袜子不脱，躺在沙发上玩欢乐麻将，机械女生随着手指点动发出“二条”的声音。

　　陆和尘抢走他的手机按了关机：“三分钟，收拾干净。”

　　这个家里爹没正形，儿子敢摆谱。

　　陆海坤没生气，显然没什么兴致，相比而言他更喜欢约人去麻将馆玩儿钱，而今无非是时运不济，勒紧了裤腰带才这样解闷儿。

　　他撑起身，伸了个懒腰才动作起来：“知道了，还轮到你教育老子了。”

　　陆和尘的视线停在酒瓶上，皱了皱眉：“少喝点吧，现在手都开始抖了。”

　　“嘿！还以为你不想管爹了。”陆海坤拿着干抹布擦油渍，抬头看着儿子。

　　陆和尘撑着墙在换鞋，在少年人中炸眼的身高，身材匀称却不是骨头架子，衣料包裹下有健硕的腹肌，手腕因略微绷着而凸显纵横的青筋。暖黄的灯光镀在他身上，他的儿子，是贫民窟长大的贵公子。

　　或许是酒精上脑，他扔下抹布，颤颤悠悠地走向儿子，抬手搭上陆和尘的肩膀。

　　什么时候变得比他高来着？初中那会儿离学校远，陆和尘常半个月才回趟家，突然有一天就比自己多出半个头来。

　　许是想起了年轻的自己，对着那张与自己近乎一致的脸，陆海坤点着指尖想触碰，又在陆和尘见了鬼的神色中回过神来，骂了句：“臭小子！”

　　他嘴角翘了翘，收回手擦了擦鼻尖，倒回沙发上：“我那焊工上岗证快下来了，到时候跟着老余一起干，叩瓦的。”
　　陆和尘静了静，回到：“挺好的。”

　　气氛又归于宁静，陆海坤知道儿子和他没什么话说，他当不了称职的父亲，也难怪陆和尘与他“不熟”。

　　“你就好好读书，爸肯定把你供出来。”他这辈子值得吹嘘的就三样，一样是年轻时俊俏的模样，一样是如花貌美的前妻，最后一样是那女人留给他的、很长时间被视作累赘的儿子。

　　“前些时候那老李还跟我说呢，劝我对你上点心，说你以后肯定能成才，是赚钱的料。”他醒了醒嗓子，大着嗓门，“这用它废话啊！等我老了都得靠你养呢，可不得对你好点！我也尽量不犯浑了，怎么说咱们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你也别老给你爹甩脸子了行不行。你妈不要咱俩，咱们可不得相依为命吗。”

　　陆和尘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面色不虞，前面的苦口婆心全都没听进去，他把脚边的酒瓶用力踢过去，叮棱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等你真能做到再说吧。”

　　陆海坤身躯一震，被吓得不轻，脑子都清醒几分，他在心里腹诽这个白眼狼，跟爹长大却不和他不亲！但当爹的有当爹的难处，怎么可能跟个女的似的衣食住行处处照料妥当，这么些年在他手里不也喂活了，还长这个头，他难道就没有做出牺牲吗，他当初不也是个爱找消遣的花花公子吗，不也为了儿子扛起家里的重担开始找工作供他读书了。

　　也怪自己喝醉了，哪怕他如此尽心尽力当个好父亲，陆和尘对自己还是颇有怨言，更固执地不允许提他妈的事儿，妈的也就是现在打不过了！

　　陆海坤窝囊地生了会儿闷气，也不动弹了，陆和尘见状也不意外，利落地擦桌扫地下楼扔垃圾。

　　拖鞋踩到湿泞的沥青路，寒风一吹，才发觉应该扔完垃圾再换鞋的，太蠢了，当真是脑子糊涂了。

　　陆海坤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忽地坐起来，骂了声，他走到阳台边，探头对着楼下垃圾桶旁边的陆和尘喊了句：“你想吃啥啊？我给你煮包面？”

　　陆和尘抬头恍若未闻，吸了吸鼻子上楼梯，甩了拖鞋去浴室。

　　“你感冒了吧，让你昨天别洗澡了非不听，今天我可记得给你留热水了啊。”陆和尘不爱搭理他，他就自说自话，总归不能惹到这养老保险，“你洗完出来吃饭吧，我去把水烧上。”

　　“不用。”陆和尘脱了上衣，伸手试了试水温，居然真有热水，“我等会儿自己做饭。”

　　“你随便吧，我不管了。”有些心累，这儿子真是祖宗，这么放下身段讨好也不能换得半分体谅，索性他也不装什么好父亲了，又拿起手机乐呵起来。

　　电视放着无聊的小品节目，如天气预报所言，在天彻底黑下来时，狂风暴雨席卷这座城市，雷电闪过忽明忽暗，衬得树的轮廓像鬼影般可怖。

　　陆和尘囫囵冲了个澡，老热水器不好用，平时他一人还好，陆海坤回来就显得捉襟见肘，得抓紧着点，不然只能洗冷水澡。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擦了镜子上的雾气，脑子里无意识地想夏犹清的话。

　　看起来乖？

　　浴室的窗没关严，豆大的雨珠不断敲击在玻璃上，风钻过缝隙吹过淋湿的发，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镜子里的那张脸憔悴了，果真是血肉之躯。

　　可笑。

　　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趿着拖鞋穿过客厅，问了句：“衣服收了吗？”

　　“啊？”陆海坤沉溺在游戏里，没听真切。

　　不用等回答了，推开门，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淋透了。红砖老房子的阳台用水泥砌成的墙围起来，墙上空出花格作装饰，半开着，因此不出意料地被雨水溅了一地，他先是把经历暴风摧残的绿萝搬回客厅，再将湿漉漉的衣服拧干挂到浴室。
　　陆海坤见他忙来忙去，握着手机翻了个身随口说了句：“怎么不知道早点收。”

　　陆和尘早已习惯他的这样子，也不与他争执，心里默数了五个数。

　　“我记得电视柜里有药，你睡前喝点钻被窝捂捂汗，第二天就好了。”陆海坤打了个哈欠说。

　　他不知道陆海坤最近犯什么神经，非要演父子情深的戏码，比当初他俩互殴的时候还恶心。

　　确实有药，不过过期四五年了，为了生命安全着想，算了。

　　或许是中午夏犹清盯着他喝了好多的粥，一下午也没什么智力体力上的消耗，也或许是身体不适没胃口，他直接回了屋，将书桌上的《高中必刷题》抽出来出来，打开书包掏笔时，他愣了一瞬。

　　书包里塞了两盒布洛芬胶囊和感冒灵颗粒，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去的。

　　上面贴了张便签条：您的免疫系统已超过全球99％的用户，无需再升级，所以吃药吧！

　　轻笑了一声，他看向窗外，天上裂了个口子，水奔涌而下，沿着坡度向地势低的公园湖流去。

　　昏暗的世界，渺小的人类，但哪怕是世界末日，也会有一艘诺亚方舟载他飞起。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