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计划》客紊

3、2178年（下）

　　陆斯特打开了邱骆一遗落的相机01。

　　她看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相片上的自己有着熟悉又陌生的不同的表情。在记忆中，邱骆一从来不曾吻过她，即使是手。

　　她甩了甩头，这又是在乱想什么呢。

　　陆斯特眯起眼睛，一道精光闪过。她捕捉到，相片中她的那只手上戴着的戒指和早晨邱骆一送给她的那枚一模一样……

　　还有那条白裙……

　　陆斯特看着那些照片出神，这时候恍然大悟才想起还可以查看照片信息。日期的排序十分奇怪，那不是倒序也不是正序。从2178年一直排到了2180年十月，而在十月后，日期又跳回了2179年。

　　这2179年的第一张照片，是闪光灯下慌张恼怒的自己，是害怕镜头后的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她怎么会不知道在镜头无法捉到的角度，她自己的手中正是那台正在研究的装置。

　　真相大白了。

　　陆斯特忽然松了一口气，她瘫倒在研究室的沙发里，柔软的布料包裹着她的身体，可是心情并没有能完全放松下来。

　　不得不面对的许多问题接踵而至。

　　在另一个时空，荒原计划早已经实施了，而她最终将01送给邱骆一。但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自己，在这些日子里，他明明有无数个机会，把一切告诉她，让她能站在他身边一起面对。

　　或许……没有经过试验的01，并没有能发挥完全的穿梭时空能力，它只带走了邱骆一而已。

　　也就是说，是她自己把邱骆一变成了01，末日下的唯一。

　　真正存活下来的唯一。

　　陆斯特的脑子里仿佛噼里啪啦闪过一道闪电，一根脑神经疯狂地开始抽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想要把活下去的机会交给邱骆一的呢？

　　是2179年夏末，自己还没有十全的把握，装置能够保住持有者性命的时候？

　　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很素净，可是他的笑容很漂亮，似乎那么简单的衣服也能给人惊艳温暖的体验。那天的黄昏，天空似乎被血染红了，她的脸好像也红了吧。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想把那条蕾丝裙子给他，那是只属于他的东西。

　　陆斯特心头一烫，她也不知道那时候脸红的自己在想什么。

　　可能是……如果真的没法救西塞城，她也要保住西塞城东这颗永悬不落的小太阳吧。

　　落寞的人喃喃自语。

　　……原来不管遇到几次，我还是会把活下去的机会送给你。

　　……不告诉我是怕我为难？

　　……你想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重来一次，我也没法跟你走。

　　又是一个长夜，陆斯特在暗房里将01的所有数据导入到了新的01中，并设置了一个空的加密文件夹，有些想说的话，她暂时不想让他知道。

　　然后陆斯特动作干脆利落地把01销毁了。

　　她没有告诉邱骆一的是，他使用01的这次时光穿梭是单程票，代价是过去的记忆将永远被刻在灵魂和生命中。

　　末世来临的时候，她相信新的01可以突破灰暗的天色，救下她的太阳。

　　彻夜无眠的还有邱骆一，01被他弄丢了。

　　他把脑袋都快抓破了，鼻涕不停地往外冒，由于着急忙慌地翻箱倒柜着，他连擦鼻涕的时间都没有。把戒指成功送给陆的喜悦不复存在，他急得额头冒汗，小小的房间似乎是一夜遭贼了一样，他把每个角落都找过了。

　　脑子里只有重复的一句话，像是魔怔了一样，他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句话。

　　……又弄丢了。

　　又弄丢了。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房间没有开灯，就像陆的暗房一样黑。

　　心脏自责地绞在一起，这种体验如同在伤口没有愈合的时候就用一把刀子剜开，肉和血沫发出嘎吱的声响。他咬牙忍住抽泣声，病毒席卷而来，脑子发晕，再也不找无力的借口。

　　窗外有灯光映亮他的身影，可有些黑暗的地方无法用灯照亮。

　　我撕下2180年四月的后半段日子，半年的时光在一页一页被撕掉中溜走了。

　　我昏沉地倒在床上，手似乎想去抓握什么。

　　时间真快啊。

　　我不是一个好的救世主，陆斯特，你选错人了。

　　我爱她，从我的心迫不及待要说出我爱她的时候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很好的任务执行者了。

　　过去的几个月里，在过去的漫长冬天里，我总是得病。

　　不知道是因为染上了爱的病毒。还是在第一次的2180年经历爆炸而摔碎了五脏六腑，我的身体居然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陆生日后的那次感冒，给了我重重一击，这让我有两个月没能去科技所，当然也有很长的时间没能见到她。

　　这样看来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助手。

　　我的心情当然很急迫，因为乏力而没法起床，也没法穿上好看的裙子。衣柜就在那里，那么近，又那么远。好像伸手就能够得到，可是伸出了手才发现那是徒劳。我没法穿着漂亮的裙子去见陆，已经没办法了。

　　……主要还是没法见到陆吧，记得古书上说，我这种状态是三魂丢了七魄。2180年不相信这些东西，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概念，什么是魂，什么又是魄。如果它们合在一起，是一个东西，那肯定是因为我把魂魄全落在陆那里了。

　　陆有那么忙，应该没空想我吧。

　　我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脑子里只顾得下去想这些，去翻01里的照片，去想还有几个月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天光乍破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陆来了。

　　她喂我吃药，她那么温柔地抱着我，她的琥珀色眸子急切地要告诉我什么，可是我眼前看不清，所有事物都变朦胧的样子。好像是一场倏忽逝去的美梦。

　　书里的思念有声，我不知道我的思念有没有声音，那刻我的嗓子只想说：“我想你了。”

　　陆的唇张开又合上，我听到轻轻的一句话

　　——“我也……我知道了。”

　　她从没有想过，穿梭时间的代价，不只是心理的记忆永固，还有生理上永远无法抹去的病痛。

　　邱骆一患了很严重的心脏病。

　　她不是医生，于是东奔西跑搜索了很多的资料，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研究特效药。

　　有多长呢，一边要应付着可恶的雷吉，一边又要对着冰冷的烧杯试剂瓶，抬头只能看到窗外无法变圆的月亮。这日子长到每个夜晚她都不想去期盼明天的太阳。

　　他又要怎样去熬过这样没有她的日子呢？

　　陆斯特觉得从前的自己不会想这么多事，无法接近的心情让人煎熬。

　　西塞城的很多个夏天都在无望的酷热里莫名其妙地溜走，可有人说西塞山顶在夏季是最美的地方，那里一定能留下什么。于是我想和她约在那里，弥补那次的遗憾，我要和她看没能看到的晚霞。

　　陆定时会用快件给我寄来药物，那些都是蓝色的药片，不知道是碰巧，还是陆喜欢蓝色，每次的蓝都是不同的蓝，我算了算，可能有八百种蓝。

　　蓝色是浪漫的颜色，现在有八百种，该有多浪漫啊。

　　我吃了浪漫的药，身体都焕发了精神，我感觉我还能奔跑去科技所，还能试着去和讨厌的人理论，给他们甩脸色看。

　　我还能去……

　　也不知道陆有没有收到我的邀约。

　　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动作缓慢地换上了我的蕾丝白裙，花了很长时间我把自己收拾好，出门的时候太阳刚从我的头顶划过，我感觉十分热。

　　终于爬到西塞山顶，我的心脏如擂鼓般，被什么东西重重锤着，声响很大，冲击我的耳朵。

　　太阳西沉下去，我的光却升了起来。

　　那是穿着蓝色衣服的陆斯特。她的背后，深粉的晚霞渐变湖蓝色干净的天空，而我们的脚下是逐渐掉色的西塞城。

　　她融在夏天的燥热里，她向我跑来，她很快就到了我面前。我却连迈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刻她的眼睛里只有我，占满浅色的部分。我笑着看她，笑容里有十分的喜悦，也有十分的悲伤。不知道是谁吻上了谁，陆把我拥在怀里，我回抱她。只感觉她瘦了很多。

　　在那一个深深的吻里，我的爱情得到了救赎。

　　“我也不想让别人死，可是我没有选择。”陆望着远方的灯火，悲伤把我们笼罩在一起，“如果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会更好，坐在她身边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已经是奢望。

　　陆似乎也不需要我回应什么，她慢慢地说着，低沉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像有一瓣柔软的羽毛抚摸上我的心。

　　我昏昏沉沉，在她的怀抱里很舒服，即使是酷热夏天，也没有怎么出汗。陆就是有这样让人心安的能力，我感觉放松，一卸下力气，很快失去了那夜的意识。

　　“我倒是希望，我们不要再遇见了。

　　“如果你下一次晕倒，也记得要倒在我怀里。

　　“……你送的戒指，早就把我套牢了。”

　　陆斯特紧紧抱住了那个穿着白裙的柔弱男人，她坐在草地上抱着他，很久很久。

　　“邱骆一。……你是我的唯一。”

　　她用相机拍了一段视频，存在那个加密的文件夹里。

　　天边被撕裂出一个白的口子，第一道光降下命令。她终于扶着男人站起身，把男人送回了家，然后坐上车向着科技所飞驰而去。

　　我被惊醒了，那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所有人都死了，在狂风暴雨中，陆也死了，她死在我面前。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窗外电闪雷鸣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醒来了还是仍旧在十分真实的梦中，因为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百倍。

　　这是只有在第一次的2180年才能拥有的最佳状态。

　　床头的日历告诉我现在是第二次的公元2180年，闪电想要隔着窗户劈开日历上“剩余两个月十七天”的字样。

　　我身上还是蕾丝裙子，裙摆沾着泥土。

　　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昨晚的陆……也是我的。

　　但现在这又是怎么了，美好之后必有风雨吗？

　　我试探性地推开门，似乎要被风刮走。

　　有人大喊了一声救命啊，凄厉的声音告诉我一个不争的事实。

　　——计划提前了！

　　西塞城即将再次面临毁灭性的打击，这很矛盾，可没时间解释了。提起裙摆，我一鼓作气奔往外面。

　　我抓紧01，相片里纷飞的情感似乎化作漫天的雨。我的鼻腔里塞满了雨水，呛得我眼泪直流。

　　劈头盖脸的灰暗乌云下，嘶喊声嚎啕声不绝于耳，我模糊的眼睛里看到无数的人跑着哭着闹着，可是人都没有方向，没有生的希望。

　　这个世纪似乎真的无药可救了。

　　我在街道上狂奔，远远地，科技所的方向，从那个方向，天际射出白色的光芒，似乎有扑灭天边灰色的火的冲动，停下脚步的人望着远处出神。我不用想也知道，毁灭装置已经启动了。

　　再去科技所已经来不及了，陆会在哪儿呢？

　　那个杂货店的老板蹲在地上抱头痛哭，我把他拽起来推了他一把。

　　我推着老人走，已经顾不得这那了。有孩子呆愣地望着我的举动，女人紧紧护着那孩子。大概是因为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像疯了一样喊着：“快走啊，往外逃！别停下来！！城马上要毁了，想活命就快跑！”

　　我抓到一个女人的肩膀，慌乱中我看到她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真像陆。不过这提醒我要抓紧行动起来，我把她用尽全力推出了人群：“跑啊！！别停下来！”

　　陆在哪儿呢，陆会在哪儿！！

　　身体不受控制地随波逐流，可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我清晰地看到那本日历还未划到该划去的日子，我想到陆。

　　提着白裙，可惜我的裙子已经不再是白色了，它染上了泥水溅上的污渍，还没等雨水洗刷干净，就又沾上了沙粒。这场雨下个不停，雨滴打在脸上，发丝里，我的心脏又不可控地疼痛起来。

　　……原来重来一次，我也没法安排好所有。

　　计划提前了，而我连一个办法都没有。

　　救不了其他的人了，我只能尽力将面前的人推出落石和雷电的包围圈，推出如行尸走肉般的人群。

　　陆斯特……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拨开层层障碍，提裙一路跑向西塞山顶。

　　雨下了大半天，我感觉似乎从清晨一直下到太阳也蛰伏的时候。喘不过气来，上山的路我从不觉得有这样泥泞崎岖，昨夜那双沾满泥巴的鞋子又覆盖上新的泥土，捏着裙子的左手手心全被汗液填满，曾珍视的布料黏在我的身上形成了困阻。可右手抓着希望，那是陆送给我的使命和希望。

　　眼前被一团再一团的雾遮住了，轰隆的雷声响在耳边，我只是用力地按着我的心口，可喉咙怎么也被雷劈中而冒血了。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第几次奔跑。我抬头，看到陆在天边坐着。

　　雾突然散了，白光充盈在视线里，她的背后有乌云，有无数道四射的白的光线。

　　山顶上那是陆斯特，我只看一眼，就再也不能忘记的人。

　　我的心脏火热地撕扯着我的知觉，它似乎想将自己脱离这具身体跳去陆的身边，可透支的身体再也没法移动。

　　又要失败了吗，我认命地想，看着陆的方向忽然鼻酸起来。

　　如果可以，我不要再重来一次了。

　　陆站起身来了，她想要做什么呢？

　　我的右手紧抓着的是被雨水模糊了镜头的01，我相信它还能发挥作用，这一次我一定要救她。

　　远远地，她在身前比了个叉的手势，制止了我举起相机想要抛去的动作，然后我的眼睛看不清了。有一枚银色的东西电光火石间向我身侧飞了过来，银色的光划过，没入了灰暗。

　　她呼喊着什么，可是雷声滚滚，陆口中喊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

　　黑云压城。

　　无法喘息的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我的瞳孔涣散，眼前慢慢地被黑暗填充。

　　我想告诉你，昨晚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是我食言了……没有能倒在你怀里。

　　我的最后一丝意识要我把01扔得远远的，这次，我陪你一起，我不要再活了。

　　雷电交加，白光扩散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噩梦终成真实。

　　那一天，所有西塞城的居民，又一次被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