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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卅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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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一.
这几日,总是乌云压顶,偶尔才会看到一轮朝阳悠悠腾起,影影绰绰,如同青绸子上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印痕。阴冷的天气,教人多少也带着分抑郁的心情。五月过半,距月末,只余下了屈指可数的一段日子。时间流逝得很慢,一点一滴,仿佛愈来愈多似的…这大抵无不是因为林端已死的缘故。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人就跟着垮了。百无聊赖,寻着事情、打发寂寞与失落,誊经书、画白描,甚至消寒图这类东西,亦填了不知多少。一尊菩萨状的新制墨锭被磨去了大半。昨日流云纤雪亲手扎了个玲珑过梁的毽子送给我,雉鸟的尾羽、野鸭的翎毛,溢着烁烁光彩,极是漂亮。饶有兴致地仔细问了,心里知道这自是少不了月儿的主意。她们好像邻家妹子,撒娇一般央我去玩,我说我不会踢毽子,唯含笑瞧她们几个在承安宫前院径自奔跑跳跃着,轻灵得好看。
… …
又是一个黄昏。天,未及放晴便暗了,禁苑冗长的暮钟声远远传来,撼动着每个人。飞檐上昂首的琉璃盘龙借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人们的视线中努力闪烁了两三下,旋即被浓重的夜色湮没了。一盏盏纱灯悄悄燃起,代替落日的光辉,让一切绝望的人找到了暂时的希望。偌大的承安宫,静得可辨针落之音。酉时末刻…启彦在西阁批阅奏章,他阖了门、掩了满屋的凄廖。东阁中,月儿偎在我身旁,亲昵的攀谈闲聊,与从前一样。我独对棋枰,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欲以一人拼出个胜负。不停地变换着角色,一番厮杀,局僵了。望着成片的残子,倒忍不住莞尔浅笑-却是冷冷的…西阁那边隐约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有桌椅倒地、也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尖利声音。我匆忙与月儿对视一眼,然后急急地夺门奔向西阁。流云纤雪他们显然亦察觉了,围在西阁门口。但,一群人只刚聚在一起,所有的响声便都归复了平静,静得可怕。启彦严令在先,他在批折子时,任何人不得进入。我怎敢贸然抗旨不遵?他们开始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
「王上该不会有事吧?」「你这乌鸦嘴,一定不会。」「可是…」… …
迂回着在门前踱步,迟疑。转而环顾着,一簇簇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有焦虑、有恐惧、有担忧。
我犹豫地抬腕,手垫着帕子,轻轻叩击着雕铸精巧的鎏金门环。
「谁?」
是启彦的声音,有些异样,不过终究非是虚弱的。我放了心,示意身边众多的宫女宦官退下。他们施过礼,走了。
「是我…你怎么了?」
沉默。我慌了,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门闩着,撼动不得,我惟有等着。
「有事么?」
许久他开口,极为平和,语气竟是足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我…可否进去?」
他不再答话,却闻得沉缓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门开了,在我仰头看他的一刹那,他侧过了脸。回身的瞬间,我窥见了满地狼藉。碎瓷片、揉皱了的纸张、凌乱堆放抑或散落的奏折、翻倒的矮凳、泼洒的朱砂和墨迹,触目惊心。阁内正中的长案上,歪歪斜斜摊着一个破损不堪奏本,摇摇欲坠。他背着身子,静静地站着,教我看不出喜怒哀乐。
「启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恳切地唤道,随即在他身上一寸不遗地打量着,寻是伤了没有。
「没事。」他说道,往前走了几尺,又停了。
「你在骗我。」嗔怪着,眼前一切分明,他哄谁我做甚?
「骗你?」他冷笑,转身直视着我。眉头紧蹙,锁着深深的怨气。他的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哭过了,只是眸子里迸出的哀愁、悲凉、萧索,倏地凝结我半衔在唇边的话语。
「我不愿骗人,但偏偏有人总是骗我。」他走至窗下,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劝过她了,在不刺激到她的境况下竭力地劝了,她居然无论如何也不肯听我一句。莫非是我说得不够明白么?罢罢罢,我会继续的,直到她…」
他叹言,断断续续,我似懂非懂,惟觉得这气氛很是诡谲蹊跷。
「你…别吓我…」我应是『面无人色』了,他痴痴傻傻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自是也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
「好了,都好了。」死寂之后,他突然无声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竟落了泪。他笑得勉强,仿佛克制着无限的苦痛。我不知因由,困惑极了,扶着他挪到了软榻旁坐定。他渐渐止住了泪,攥过我的帕子拭着。我挨着他坐下,等他最末以一抹微笑将我心头的惊涛骇浪抚平。
笑容是恬淡的,却略涵着歉意。
「遇到烦心事了?」
「嗯。」
「能不能跟我说说?」
「我…」
吞吞吐吐。
「不肯讲…算了。」
「我…是忆起了父王和母后。」
「那还犯得着摔东西?你又…」
鉴于方才的种种,只将这『骗』字咽了下去。他颇尴尬,我见他不想讲,恍然明白了他许是有苦衷的,于是不多问了。
「折子可均批示完了?」
「尚未完。」
「既然如此,你先躺着、歇一会儿。我不妨走了,别是碍着了你的正事。」
「贞儿…」
「怎么了?欲言又止的。不想说的,你不说、我不问…」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颔首笑道,「把折子看完…我等你。」
起身,绕过屋角往门边去了。路经长案,徐徐夜风吹动,那破损的奏折瑟瑟地颤抖着。我紧走几步,案上的景物从眼里掠过。待我走几近走到了门口,忽然觉得错漏了什么。我狐疑四下里地搜觅着,终于,脑海中模糊的印象清晰了。是那个摊开的折子。我决绝地折了回去…刚走到案旁,启彦翻身下榻的声音便传来了。我急忙快速地瞥了一眼折子,但我失望了-它,仅仅是在吹嘘太平盛世,空洞至极。不由得吁了口气,这感觉真是奇怪。闻得启彦的步履声近了,暗笑着摇摇头。侧目,无意间扫视到的,竟是另外一件东西。覆盖地面的无数奏折中,有一本被涂得乱七八糟、上面上赫然印着交错纵杂的脚印。我惊异,定睛细看,依稀辩得几行工整的小字「十五日丑时,杨戟于…投水自尽」、「戌时,周元翊病逝于…驿馆」署名,是淳于道陵。他们都死了。一阵狂喜…周元翊的『病情』,是很早以前埋下的伏线,如今病故,倒算得上是『顺理成章』了。然而…当我怀揣的愉悦迈过西阁的门槛时,一个念头若几瓢冷水,生生地激得我寒噤迭出。
足印、涂鸦、乃至不敢确定的泪痕…难道,启彦的反常是因为… …
… …
承安宫的佛龛前。
长明灯幽幽地燃着,金色的火光摇曳跳动,映照着佛祖和善的脸。佛祖似笑非笑,脸上,是令人意驰神往的淡定与高深莫测。
手中的念珠已数到了万余颗,数着,也乞请着,求他们原谅。
「小姐,天凉了,早些安置罢。」月儿劝着,手持一件半长夹衣,与我披上。
「你说,我错了么?」我悄然问她。
她缄默了,想必,连她亦是不赞成我的。
「您没错,您是不会错的。」
风,将她的话吹散了,我略为听不清。
「嗯?」
她又不言语了,垂手站着,恭顺得很。我叹了口气,径自提步:「走吧。」
转回东阁,却见启彦正对着棋枰解我那残局。
「王上。」我唤道,心中有事难以搁下,甚是犹疑。
「回来了?」他并不抬眼,掌内几子落定,局解开了。
「贞儿,过来坐。」安然招呼我,像往常一样,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靖王…喔,还未废黜爵位,暂姑且称『王』…和樊谨他们,明日就到京了。」他忽地冷哼了一声,「南疆叛贼…叛得好啊。」
我不知说什么,此时开口,许是乱上加乱的。
「东门县。巳时进城,我倒要瞧瞧,他有何颜面见我这兄长。」启彦没有恼,反带着笑。「咦,你怎不说话?」
「我…」
「廿二日进城,廿三日朝议堂审。人先关在刑部大牢里,用不着六月,一切罪名都定得了。」他搬指掐算着,如同完成了一件极艰巨的任务。「你累了吧?」他瞥着我,「早些睡下,明日把安夫人她们宣来,掷掷骨牌之类的,你整日闲来无事,多玩玩也好。」
他颇有深意地望着我,「我不想害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