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二十章,大雪 ...
-
前些个日子长安下了一场大雪,不过顷刻便将天地都染了白头,等雪停日出的时候,那柔软却又冰冷的洁白早已是没入小腿的深度。
日头温吞吞地晒着,这化雪的天气才是最难熬的,房檐上还挂着冰棱,庭院却早已打扫干净了,凛冽的空气夹杂着梅香一缕,倒也是个好日子。
庭院中搁着一方桌案,贺卿便趺坐在案前,垂着脑袋的模样似乎在仔细雕琢着什么,贺卿的腿上盖着毛毯、脚边笼着炭盆,那炭盆上似乎还温着一壶热茶,不断地地往外冒着热气……
在九门提督风亦鹤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暖金色的阳光洒落其间,时间仿佛在此刻停驻,这景美人亦然。
风亦鹤的思绪回笼,不禁感叹都死到临头了这人还是一副岁月静好地模样,他不自觉地掩唇轻咳了两声,试图唤回沉溺于这玉雕技艺的贺督主。
贺卿那半阖着的眼睑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望向突兀来访的贵客:“都到了这时候了,你来做什么?”
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风亦鹤无语凝噎,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倒是乐得清闲。”风亦鹤兀自走向前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而后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贺卿的面前,那混不吝的姿态也不知是怎么当上这九门提督的,“当年是你让我跟随诚王,如今你拥护的主子都要杀你了,你还静得下来雕这玩意儿?”
风亦鹤说着试图伸出手去拿那块玉雕:“这雕的是什么?亭台楼阁倒也雅致,看不出来啊,贺督主还有这么一样手艺傍身,以后也不至于饿死街头了。
你这雕的是什么树?桃树李树,这又是什么品味?”
“随他去。”贺卿抬手打落了风亦鹤的动作,垂眸看向自己的作品的时候眉眼间总含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我给它取名为雪落长安。”
“随他去?”风亦鹤瞳孔骤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他派了二十名大内高手来围剿你?
这么一大块玉料你雕了个四不像的东西暴殄天物也就罢了,还什么雪落长安,我即便有眼疾也瞧得出这不是长安的建筑。”
“想来在他眼里,我也算是个人物了。”贺卿沉吟了片刻,不过是二十名大内高手,充其量也就只能对付自己和自己手底下的两三名暗卫。
除非这二十位仅仅是对付自己的,至于其余人殿下另有打算,也或许是殿下终究是不忍有意放自己一条生路……
“你就当我活够了,朔月,送客。”贺卿抿了口茶,又捡起刻刀继续他的雕琢。
这当然不是长安的建筑,而是他的家,梦里的家。
那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再回想起来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从前是他不愿去回想,他怕回想起来会有落泪的冲动,那是一种软弱的行为,并不能让他活下去,他怕那思念将他彻底击溃;再后来还是他不愿去回想,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又沾了多少鲜血,成了世人口中那个冷血无情的九千岁,他的心中还有一片净土吗?他不清楚,只知晓他愧对祖宗、愧对父母、更愧对那个幼年时的自己……
他被推入这洪流中,没有人会愿意施以援手,每一步鲜血淋漓的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而脚下早已堆满了皑皑白骨。
偶尔会梦见些旧事,可那感觉却不大好,那是一种没入深潭中的窒息与无力,他宁愿他只是个从小便被卖入宫中服侍人的小太监,而不是被这样拖入深渊。
可那同样也是很珍贵的温暖,温暖到让贺卿愿意用一生去铭记与缅怀。
在岁月的洪流中,那段过往仿佛已经成为很小的一截了,甚至不如贺卿在长安停留的时间长久。
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原来已经成了这般模糊的景象,贺卿不由得心生恐慌,便拼命地去回想、去回想……
可连爹娘的样貌都记不清了,更遑论其他,关于声音的片段倒是清晰些,但也仅仅是清晰些而已。
贺家在当地算是一个大家族,五世同堂并未分家,叔伯们都住在一处,因此宅邸也很大,比如今贺卿住的宅子大得多了,或许是家风清正,倒也没有那样多的勾心斗角。
我朝并未规定商贾不得参加科举,贺家也不缺钱,请了许多名师来教导族中子弟,贺卿是嫡系加上天资聪颖,便更得先生们的“器重”,他苦哈哈地从天明破晓学到夜半灯熄。
贺卿唉声叹气:“我倒宁愿朝廷禁止商贾参加科举。”
“学无止境,那是为了你自己好,你学的骑射、学的武功、学的琴棋书画都是为了科举?”老父亲谆谆教导,话虽如此对方还是将贺卿的课业减轻了些。
照理来说富家子弟的院中栽的都应当是梅兰竹菊,喜不喜欢另当别论,附庸风雅而已,贺卿的院中栽着的各类的果木却也别具一格。
按他老子的的说法便是:他这个年纪,晓得什么是四君子吗?
想来是被祖父荼毒过,父亲便将他自己少时的“梦想”全部送给了贺卿。
父亲虽然严苛却总有他的一套教子良方。
母亲年长上父亲几岁,出身孤苦少时不曾念过书,同父亲成婚后才开始读书明理,但多少也受了外祖那边的影响,目光狭隘了些还有些这世间大多女子都会有的想法,而那些想法是这个世道“教授”给她们的。
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一位很好的母亲,更是一位美好的女子。
她用最粗浅的道理告诉你做人要行的正坐得端。
她看你课业辛苦总是心疼得不行便日日做一些新奇的食物投喂你,明明胖了还要说你瘦了。
她说这世上这么多人,难道个个都是成材的吗?不成材也没关系,不偷不抢脊梁骨挺得直就行了。
母亲将丈夫和儿子当作了天,在贺卿模糊的记忆里母亲的生活几乎都在围绕着自己和父亲转,可那个温婉到有些怯懦的女人会在她儿子受欺负的时候变得那样的咄咄逼人,强势地将贺卿护在她的羽翼下……
那时候贺家的家主似乎是祖父,二祖父常年在外行商,彼时的贺卿只向往二祖父口中的那个天地:沧海、泰岳、雪山、草原,还有迥异的风土人情和饮食文化,以及那些像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贺卿迫切地想长大、想飞出去,而二祖父最常说的一句话却是:“树高千丈,落叶归根。”
彼时的贺卿不解其意,如今再想来他竟也有些想落叶归根了,可他的根又在哪里呢?
要不要向殿下求个恩典,恩准尸骨还乡?
贺卿并不想知晓殿下的计划,只清楚任何一位新帝登基,都容不下这样一位九千岁,侧卧之塌岂容他人酣睡?
且不说新帝登基本就根基不稳,各方利益牵扯制衡已是心力交瘁,届时势必还有许多官员向新帝禀明对“九千岁”的不满与攻讦,于情于理都容不下这么一个所谓“滔天权势”的权宦。
再说这个权宦的存在本身就是新帝的污点。
至少接下来还有一段惬意自在的时光,不必再去绸缪算计,只需要想着下一餐吃什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更多了几分解脱。
贺卿干脆将辰月他们都叫来了,他自由了,自然也该给底下的人自由:“当初这样对你们,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
至于蛊毒我已经替你们解了,日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子。
天高海阔,去江湖也好、庙堂也罢,你们的能力跟着我是屈才了。”
贺卿对家中的这些仆从倒没有多深的感情,更何况有些的还是混进来的眼线,在这贺府上若硬要说家人二字,也就只有这些从自己还是个小内侍的时候,就带回来培养的暗卫。说是暗卫,于贺卿而言,其实更像是弟子。
贺卿本就不易轻信他人,便用了这种下作的法子控制对方。
“督主,我们不走。”这句话是朔月带头喊的,她是最后跟着贺卿的人,却也是这几年来同贺卿相处最久的人。
这两年贺卿明里暗里在做些什么,这几个人都清楚,或许有想问的,但终究没敢开口,也就朔月大着胆子问过几次,剩下的都是默默做事的性子。
贺卿记得自己不是按着皇家培养暗卫的那一套去培养他们的,怎么就成了一具任人操控的傀儡,主子让他们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呢?
贺卿本以为这些人不会请求留下,他们之间也只是从属的关系。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忠心耿耿”,自己不就是个例?更何况一开始自己控制他们的法子过于极端和狠毒,狠毒也便罢了,要是想皇家那样养蛊养出个工具来也不错,可又用了另一套自以为是的法子来教养他们。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人一齐跪在了地上叩首请求留下,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违抗自己的命令。
贺卿当真是觉得好气又好笑,自己哪里值得他们这样?便不以为意地问了句:“哪怕接下来会死?”
众人齐声答曰:“是。”
“呵。”贺卿这声闷笑从鼻腔里发了出来,眼下的泪痣明艳了几分,是那样的风光霁月,他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打量着跪在地上的这些人,“怎么?这才解了毒,我养的狗就不听话了?”
“那是不是我们走了,你就了无牵挂了?”朔月或许有些受不了贺卿的言语,便率先起身质问了句,见对方半晌没有答话,便愤愤地转身离去,“好,那你死去吧。”
贺卿瞧着朔月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个孩子里数她最洒脱。
好不容易将他们遣散,贺卿总算是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了,中间白青岫登门拜访过一次,不过贺卿同样是闭门不见。
·
贺卿落得清闲,而白青岫却是忙得焦头烂额,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看那绸缪了多年近在咫尺的位置,如今更是要小心谨慎。
月至中天,却还有多人未曾安眠,数人在暗室中议事,
“不行,贺卿断不能留。”贤妃一锤定音,直接敲定了贺卿的生死。
白青岫看向贤妃的眼神复杂,张了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如今他唤贤妃为母妃,原因无他,不过是他在后宫也需要助益。
彼时白青岫刚得势,借由的不过是父皇的宠爱和贺卿的维护,在前朝后宫并无根基,那样的风光虚到了骨子里,唯有将拉拢足够多的势力才能得稍许的安心。
也因此白青岫收买了贤妃身边的婢女让她替贤妃分析收自己为养子的利弊。
贤妃膝下无子,她想老了有个依靠,而自己不失为一个依靠不是吗?毕竟自己的生母早已逝世,总比选择其他皇子要好得多。
她需要一个儿子,而自己需要一个能替自己在后宫做事的“母亲”,包括她的母家也会是自己的助益。
“是,母妃。”白青岫终究是点头称是,其实关于贺卿去留的利害自己早已分析过无数次。天人交战,私心逐渐盖过理智,趁他现在尚有理智便早下决断吧。
不论如何贺卿的权势是要收回的,其党羽更要拔除,否则皇帝还能算是皇帝吗?不忍是一回事,不信任贺卿又是另一回事,这世间有几人能忍得住权势的诱惑?自己能走到今天贺卿功不可没,可若来日贺卿想捧另一人呢?
若留着这么一位九千岁,他的皇位不稳;可若贺卿真的死去,他势必会追悔莫及。
可他若不死……
白青岫试图将这样的情绪排解出去才开口下令,遣了二十名高手前往暗杀贺卿。
本就是利益的联合,他们都意欲将贺卿处之而后快,如今箭在弦上若白青岫拒绝了他们的决定以至于他们倒戈相向,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如此贤妃满意了、众人也都满意了,贺卿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招致这样多的嫉恨?怕是以后要自己除去贺卿的人只多不少,思及此处,白青岫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虽说二十名高手奈何不了对方,可白青岫仍旧不放心,本想再见贺卿一面,却被拒之门外。
这样的犹豫绝非大丈夫所为,届时别说贺卿的生死,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也只有先将此事放下。
而后的一个月里,京城传言,
陛下的病情好转,诚王入宫侍疾,陛下龙御归天留下遗诏由诚王继任新帝,还有两个王爷谋逆,被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曾经叱咤风云的九千岁也被押入天牢,抄了家产。
这天下,一片河清海晏。
冬日阴雨连绵,
听说新帝登基的那日,倒是个难得的晴日。
“就这么点?”白青岫有些难以置信,贺卿的家产比自己的诚王府还要少上一倍,他这九千岁是怎么当的?臭名远扬却清贫至此。
白青岫到底没能舍得杀了贺卿,为了生擒他,他可是损失了不少心腹。
最后还是亲自下手将人生擒了回来,或许是贺卿早已精疲力竭,打斗也逐渐力不从心,白青岫才能制得住他。
贺卿的身上沾染了数不清的血迹,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左颊的血色倒是鲜艳,分明被掣肘着,却仿佛仍旧处于上风,一双眼眸就这样幽深地盯着白青岫瞧。
“殿下不杀了奴婢么?”贺卿言语戏谑,眉眼微弯,似乎他也没想到白青岫还能出现在这里,笑声里还带上了几分愉悦。
“本王怎么舍得你死呢?督主,您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时候的白青岫才是真正的白青岫,不再是那个在贺卿面前故作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言语漫不经心却是上位者的成竹在胸。
贺卿失笑,他一开口便触及白青岫了逆鳞:“怎么?舍不得了?殿下是喜欢上被一个阉人玩\弄的感觉了?
奴婢记得殿下叫的很销\魂呢,应该是舒服得很吧?”
贺卿一心求死,白青岫偏不如他所愿,仿佛是一瞬间的恼羞成怒抬手扇了贺卿一巴掌,又将人押入了天牢灌了药。
至于这药,是让贺卿内力尽失的药,更让他体弱上几分,那武艺自然是不成了。
“想死,本王偏不如你愿。
还有督主,你府上是不是有个女子叫做……”白青岫故作苦思,沉吟了半晌又道,“朔月?
哦,她知道你遭难的消息赶来救你,如今也已经被关押了。”
白青岫笑得开怀:“武功尽失的感觉如何?本王记得您还是本王的老师呢。”
“放了她。”贺卿的言语,白青岫置若罔闻,就这样过来嘲讽一通便兀自离开了。
屋外下着绵密的细雨,带着几分刺骨的冷意,白青岫披着大氅站在雨幕中长舒了一口气,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若说真要废了贺卿的武功,挑断对方的筋脉是最好的办法,白青岫却没有这样选择,而是选择了尚有转圜余地的方式,他总觉得,若真那般做了,他是会后悔的。
也或许是不忍,不忍贺卿真的成为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白青岫不明白,他或许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想要贺卿的什么。
因着贺卿的一句话,他处置了那日在场听见那句话的所有人,除却贺卿;他处置了贺卿的党羽,除却贺卿。
白青岫的袖中还藏着贺卿那日给他的香囊,布料用的是上好的锦缎,触感十分柔软。
“只要你乖,我就会一直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