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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石色伤身 ...

  •   冬去春来,绵密不停的微雨落入人间,细密地扎入土中,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水珠顺着瓦片落下在廊下形成了雨帘,贺卿书房中的木窗还未关,偶有斜风细雨吹入,湿润了屋内的地砖。
      春寒料峭,是乍暖还寒时候,今岁有两只燕子或许是瞧上了贺府的风水,衔来了春泥在梁上筑巢。

      “朔月,你别捣那燕窝,留那吧。”贺卿瞧见屋外的动静命人停了手,又示意她进屋来。
      “主子,这东西不捣,到时候一家子叽叽喳喳的闹腾得很,不仅如此,还会弄脏这地方。”朔月停驻在廊下整理过仪容后才进屋解释了句。

      “它们愿意来这筑巢,也算是与我有缘,就留着吧。”只是不知等来日旧燕还巢这府邸的主人是否依旧,贺卿唇角微弯,瞧得出他此刻的心情不错,又招了招手示意朔月过来些,“你瞧这幅画画得怎样?”
      “属下不大懂画,只知这版幅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的,寻常画者的山水画都比这素雅些,此人的画明艳,却并不庸俗,用色也大胆……”朔月尽量地去表述自己的想法,她并不懂这些文雅的事物,但的确在看见它第一眼的时候就为之惊艳,这画的鲜艳是落雪红梅、寒山点翠,自然是极好的。

      “你再猜这幅画的作者的年纪。”贺卿并未表态,只是让她继续猜,这世间能无所顾忌地聊上几句的人并不多,朔月算一个。
      朔月斟酌着说了句:“看色彩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看笔触却像是年近古稀之人。”

      贺卿想,今夕非昨,不知不觉间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如今的模样,放在身边是屈才了。
      他抬头看向朔月,笑如朗月入怀:“那人完成这幅画作时,不过弱冠之年。
      要我说,当今这世上,只论画技,无人能出其右。”

      “他说我是大才,可我不过各方面都有所涉猎,等到了这些人面前,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这样的人才是惊才绝艳的大才,可偏生这样的大才,落得个籍籍无名、英年早逝的境地。”贺卿口中的他,应该是指诚王殿下。
      那言语间有几分怅然若失,贺卿是笑着的,可朔月却莫名想替他哭:“这位大才是主子的故人?”

      “谈不上故人,不过是数年前偶然相遇,有那么点缘分而已。
      那年他方至长安,我也只是一个小内侍。
      他科考落榜,无颜回乡,便待在京城靠卖画为生。
      我买了他的画,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了。

      他还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和年迈的父母,平常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想将自己的画作献给当今陛下,宫廷画师何其多也?陛下又岂会看上这么个籍籍无名之人的画作。
      他不求功名利禄,说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靠着他的画作名动天下流传千古。
      若他不那样的固执,或许不会英年早逝,迟早会有所大成。

      我让人将他葬在了京郊面向他家乡的地方。
      我初见他的时候不过弱冠之岁,离世的时候也还是那个既便食不果腹也依旧风度翩翩的有坚持有理想的才子。”贺卿提笔写了个地址交给朔月,“这是他家中的地址,你每隔一段时日便找人带一些银钱替他送回家吧。
      只是可惜了他那年迈的父母和未过门的妻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天子门生贺卿瞧得起的少了,反而是这些究其一生坚持一事的人他会觉得钦佩而又惋惜,因为他做不到如此,世间大半人都做不到如此,这些人自成一个世界,权势富贵不重要、功名利禄不重要,他们坚持的便是高于他们生命的精神食粮。
      贺卿钦佩,却并不赞同,他们活得理想,却也自私,不顾世俗的看法无妨,可父母亲朋呢?也这样不管不顾么?

      “不卖,这是我呕心沥血的创作,字画无价,又怎么能够以这样的价格卖出去?”
      那是初相识时贺卿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彼时的贺卿想着的是这是哪里来的蠢书生?只怕迟早有一日会饿死街头。

      贺卿忍不住停驻了脚步看向那在街市上卖画的穷酸书生,见他一身布衣,是连仪容都忘记去整理的散漫,贺卿不禁想到没有那碎银几两撑得起他想要的风骨吗?
      那画鲜艳想来是用了许多珍贵的石色,草色不甚鲜明且易褪色,石色鲜艳却多数有毒伤及身体。

      贺卿忍不住问了句:“这画怎么卖?”
      那书生瞧见贺卿的形容装束似乎有些不愿与之交谈,说了句:“你看得懂画吗?”

      “阁下这是以貌取人?”贺卿不以为意,他指向书生的那副寒山图说道,“阁下的这幅寒山图隐隐有两分长康先生的风骨,想来阁下受长康先生影响深甚,是也不是?”
      这书生的画风与长康先生的画作是天差地别,早已自成一派,能将之联系到一起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书生讶然,他干脆起身乂手一拜:“在下池濯,字清河,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贺卿回礼:“在下贺卿。”
      彼时他的年岁未及弱冠,自然无字,而为他行及冠礼的父母长辈早已不在了,也就没有取字的必要了。

      池濯活得理想,经此一遭与贺卿仿佛是酒遇知音一般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他从家住何方谈到了星河理想,从家中的老母和未过门的妻谈到他的不孝:

      他说:“我十三岁便是乡试第一名,这样年轻的解元,乡里都说我是文曲星下凡,我是要光耀门楣的。
      官场复杂,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我只想我的画作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识,有朝一日也能够名动天下,名流千古。
      我抱着热忱一路上风霜雨雪来参加京中的会试,可谁知除了家里,出来处处都要人事,买卖官职更是屡见不鲜。
      落了榜便在此地卖画为生。”

      他说:“天底下多少文人仕子的理想都是登庙堂之高,光耀门楣。
      这是父母亲朋对我的希冀,可这哪里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不过是在画上有所成而已。”

      他说:“昨日西市的那家书肆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朱砂,可惜我的银钱不够,只够买一两的。”
      他说:“我知晓石色伤身,只是这画上少了这些鲜亮的颜色,便不再是我心中的画了。
      我与长康先生比不了,若怹在世,真想与之一见。”
      他说:“贺兄,我以前总想我的画作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识,如今却想遇见贺兄也是一件幸事。”

      ……

      那个住在破烂的茅屋里连日常饮食都成问题的男子,那个冬日里只有一件破烂寒衣的男子,那个连生了病都躺在榻上熬过去的男子将他攒下的所有银钱都拿去买这些作画所需之物从不吝啬。

      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他又想画一幅上怎样的画,接下来他要出游一段时日,不必再去寻他了。
      他会忘记会试的时辰,然后懊恼地跌在地上告诉你:“我忘了。”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父母亲人,在他逝世前的两年里他都闭门谢客,在此之前倒是见过他一面,他拉着贺卿的手兴奋地说他要完成一副大作,绝对会成为旷世奇作的大作。
      而等贺卿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便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始终笑着手中还握着笔,想来是了无遗憾了,那的确是一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旷世奇作。

      贺卿感慨,若是池濯晓得保重自己,那他必定能成为与长康先生比肩的大才,可若是如此,他或许便不是那个池濯了。
      也或许在彼岸,他已经见到了他心驰的那位先生。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能活成这般模样,贺卿不理解,觉得震撼又悲哀,胸中感慨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

      朔月张了张口也是不知所言,接过字条说了句:“是。”

      言语至此,贺卿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提了句:“你也早就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了吧。”
      朔月眼中难得生出了几分慌乱:“朔月生死都会是督主的人。”

      “只是叫你若遇见了喜欢的记得告诉我,我好替你做主。
      如若不成,我也会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贺卿无奈,“并非是急着要将你嫁出去什么的。”
      朔月看向贺卿的眼神复杂,她握紧了手中的字条,沉吟半晌才说了句:“知道了。”

      府上谁都知道朔月姑娘的心思是在督主身上的,贺卿又岂能不知,正因为明白才不能这样装聋作哑下去:“朔月,我从来都当你是妹妹,我不是男人,你明白的。”
      “督主又何必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
      若是两情相悦,难道就非得做那事不可吗?
      只是督主已经有了心上人,而那个人恰好不是我而已。”朔月并非指责,感情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两情相悦太过难得,她不是被娇养着的大家小姐,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即便贺卿说得再狠心明朗些,她也不会寻死觅活,早已预料到的答案,最多也只是有些伤心感慨而已。

      “我只希望督主能够得偿所愿。”朔月说完便踏出了房门,督主是在意自己的,否则不会为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费心思,只是这种在意不是她想要的在意而已。
      如果那不知所起的情感能够这样快地转移到旁人的身上,又怎么能说得上是喜欢呢?朔月历来肆意,她喜欢她的,至于贺卿也喜欢他自己的,互不干扰。

      贺卿失笑,就数她牙尖利嘴。
      不过心绪确实比方才平和了稍许,他想作画,只落了几笔便又收了手,人家终其一生都在作画这一件事上,在这方面你便是分毫不及的,与之相较不过是孩童把戏……

      近日有官员送了贺卿一只雪白的狸奴,小小的一团,不过月余大,似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那一双天青色的眼眸瞧着你,那心也就跟着塌陷下去一块,即便是铁石心肠也变得柔软无比。
      同样都是动物,有些的天生就会惹人怜爱些。

      那次以后,贺卿许久未在私底下见过白青岫了,其中一个缘由是上次醉酒误事,怕更惹了殿下的憎恶便不敢再见。

      原因之二则是,前段时日他是去见了殿下的,不敢光明正大只敢悄无声息地避开暗卫潜入府中去瞧一眼,却见到了白青岫同一位容貌姣好少女言笑晏晏、举止亲昵的模样。
      按着贺卿的性子,他本以为他会冲上去将人绑回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那心口仿佛被剜了一刀,空洞的灌进风去,不知是何滋味,他僵了半晌到底没有出现在白青岫的面前,而是选择离开了。

      原因无他,不过是那纷繁的思绪不断地告诉着贺卿,殿下琼枝玉叶,本就该娶妻生子,坐在那位高权重的位置上,一生平安顺遂受万人敬仰跪拜的。
      可因为自己的干涉,白青岫现在不仅要委身人下,他那天作之合的婚事也被自己搅黄了。

      那个女子他是见过的,是祭酒家的女儿,不过是从四品官员家的小姐,出身倒不算低,但家中没有实权,于殿下无甚助益。
      曾经是殿下过得辛苦,老祭酒觉得殿下配不上他的女儿,如今却是轮到小姐配不上殿下了,最多也就只能做个妾室。
      可他们自幼相识,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拜高踩低的事情做得多了,当年看不上落魄的十一皇子,如今却又找来了,当真是有意思。

      贺卿觉得他的殿下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可也奈何不了殿下喜欢。
      也正因为如此,他许久没再去打扰殿下了。只是远远地瞧着他风光得意、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喜欢这样的殿下,可一当他去接近对方,对方便不再是这幅肆意的模样了……

      或许贺卿是白青岫胸中一块挖不掉却又钻心地疼的暗疮,是他难以启齿的污点……
      贺卿不由得自嘲:你又何必捧他呢?不如当初直接将他收作你的娈/宠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你将他越捧越远,越捧越高,可当他真正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那日,死的可就是你了。

      可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剥去殿下的筋骨,在贺卿的记忆中,自己的殿下本就该是这般风光无限的模样。
      也罢,就用自己的骨血去为他铺路,虽不甘却不悔,同性之间本就难以相恋相守,更何况是他只是一个太监,又能够奢求什么?
      他能用权势叫人屈服,却不能让人喜欢上他,这是第一次,贺卿觉得他即便手握权势也万般无用。

      贺卿方才准备用膳的时候,却有人来禀报说诚王同大理寺卿闹了起来,大理寺卿诸般粗鄙之语,完全不将这个生母出身低微的王爷放在眼里。
      经久未见,再决定去见他却是放下碗筷去替他解围的时候。
      贺卿倒不是觉得麻烦,只是有些生气,又觉得大理寺卿有些不知者无畏,他家殿下若是软弱可欺,那这世间便没有不好欺负的人了。

      贺卿相信白青岫自己能够解决,但这并不妨碍他想为殿下出头,等到他赶到大理寺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看起来完全就是上了年纪的长辈倚老卖老咄咄逼人刁难晚辈,而殿下一副温软可欺的模样,像极了家中养着的那只狸奴。
      贺卿无奈,也不知殿下用这幅面孔欺骗了多少人。

      “王爷。”贺卿行至白青岫的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地叩首,这是一个极为尊敬的跪礼,以贺卿如今的地位,他又何必如此?
      只能说这位位极人臣的九千岁给足了白青岫面子。

      于贺卿而言不过是觉得他的殿下又哪能让区区一个大理寺卿欺负了去。
      贺卿这般尊敬看重诚王,那这件事便有所不同了起来,都说诚王是攀附上了了九千岁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明里暗里鄙夷着白青岫,那鄙夷里或许还掺杂着嫉妒……
      若只是娈/宠,贺卿便不必匆匆赶来,更不必行此大礼。
      周遭的侍从官员们也纷纷变了脸色,只面面相觑着。

      这时候最为冷静的当然是白青岫,他做足了表面功夫,弯下腰去将贺卿虚扶起身:“督主是本王的先生,又何必行此大礼?”
      “殿下是皇子,天地君亲师。”贺卿言语平淡,却是实实在在的暗讽。
      有的人逾矩太过,纵使皇子再落魄,那也是皇子,当年陛下的儿子。

      其实惊讶的人中也包括白青岫,那日过后,他便再没在朝堂以外的地方见过贺卿,他以为他已经失宠了,但若是失宠,他的路又不会走得那样的顺风顺水,他也曾想过去找贺卿,那次虽没有实质性地闹过,可两人的脸色情绪都算不上多好。

      彼此尴尬着,白青岫到底没有主动,他不是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去找贺卿,只是他现在的路走得平坦,还没有需要用到贺卿的时候,也便刻意地忘了,或者说是不愿意去刻意讨好。

      如今见贺卿主动过来,那心绪纷繁复杂,世人都道当今的九千岁心狠手辣,白青岫却觉得自身卑劣,某些方面比贺卿还要恶毒上不少,他利用了贺卿的感情去牟取利益,毫无愧疚且理所当然,又哪里是朝堂上的利益交错的互相利用,贺卿给予自己的早就不止如此了。

      白青岫试图说服自己:皇室子弟,本身就是狠心绝情的,父子亲情也好,夫妻之情也罢,都是可以违背本心利用的存在,更何况只是这样一段不为人道的情?

      “先生怎么来了?”白青岫同贺卿的手交握了一下轻声问了句,两个人关系似乎颇为亲昵,却并不逾矩。
      “只是听说殿下遇见麻烦了,便特意过来看一眼。”贺卿本就没打算瞒他,也瞒不住,干脆实话实说。

      “不过是一桩小事,赵大人和我在有桩案子上存在着稍许分歧,此番只是各抒己见。”白青岫给了大理寺卿台阶下。
      初入朝堂自然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大理寺卿故意刁难,将许多违背律法却又可以牟取利益的事推给了自己来做,而白青岫之所以接下,也只是因为陛下需要这样一个“单纯”的儿子,父皇会慢慢地将这些为官的道理心计教授于他。至于他资历尚浅本就没有经验,当然是会行差踏错却也没到如此“愚钝”的时候。

      赵大人也顺着台阶下来了,额间冒出的冷汗也不敢去擦拭,只是点头哈腰道:“是是是,督主,微臣是在与王爷商议。”
      贺卿本身是有些恼怒的,欲要小惩大诫。可他也要顾着白青岫意见,殿下说算了,自己难道还要计较?那不是将自己放到白青岫前面的位置去了。
      贺卿像是刻意为之一般,那兰花指微翘、眼尾轻挑,这动作不女气,倒有几分妖气,言语间更有几分阴阳怪气:“那倒是咱家冒昧了。”

      “督主言重了,督主屈尊光临,微臣不胜荣幸,
      看时候也不早了,料想督主尚未用膳,不如由鄙人做东去这附近的酒楼中小酌一番?”这大理寺卿倒是欺软怕硬,这事他不去问白青岫,左一个督主右一个督主的惹得贺卿有些不快。
      “殿下以为呢?”贺卿随侍在白青岫身侧,轻声询问了句殿下的意见,此时的他收敛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倒像是个伺候人的内侍模样了。

      “既然赵大人诚意相邀,你我又怎么好拂了他的意?”白青岫言语间风轻云淡,这样拜高踩低的场面他见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
      没想到的是贺卿宁愿贬低自己也要将他捧起来,这样贺卿令他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一时间有些无措,一个太监敢那样对待自己,难道不应该恨他吗?
      可他为了维护自己,竟会外人面前放下“九千岁”的姿态来伏小做低。
      若是真的喜欢,他为何那样做?若是不喜欢,他又何必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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