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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踏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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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停了,在白茫茫的大雪底下,压着的尽是枯枝败叶。冬天的爬山虎叶子掉光了,茎也干枯发黑,吸盘一样阴森的爬满了围墙,像是团团落在瓷白砖上混乱缠绕的头发,在阴湿的地方失去营养供给,停止了生长。
宋青铭坐在院子的轮椅上,枯坐着,空愣愣地看着高远的灰白的天。
今天过年,宋青铭暂时从医院回家,他的爷爷奶奶都过来了,宋致远和许昧也放了工作一起来美国过年。
他们四个出去置办年货了,宋青铭不愿意出门,就留在家里,一个女佣给他拿了条毯子过来,把手机递给他:“您有电话。”
宋青铭左手拿着手机,打开信息界面,很多以前的同学朋友都发来过年祝福,还有好些个打电话的,他没仔细看。
现在应该北京时间晚上零点,美国还是中午时间。
这些他都没回应,他不知道要回什么,回了也没有意愿多聊,他总是觉得很疲惫很累,任何事都在消耗精力。
徐澈锲而不舍地每天给他打电话发消息,他点进去看。
tac:除夕快乐!
tac: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不是说要一起过年的吗?
tac:你也不在家,我找不到你。
宋青铭又习惯性把手机换回右手了,想打字,手指握不住,手机滑下来掉在地上。
他用力的去握紧手指,连拳头都握不拢,他只能用左手很用力的锤了一下轮椅,接着弓着腰侧着身体去捡手机。他碰不到,他的小腿骨折了,髌骨也碎了。
女佣看见急匆匆蹲下来把手机捡起来给他,宋青铭左手拿到手机那一刻就把它扔出去了,扔得很远,还在雪地上弹了几下。
女佣看了宋青铭一眼,想下楼去捡,宋青铭把轮椅转过来,生硬地说:“不用捡。”
下午一家子人把屋子贴满了红色,对联窗花中国结一个不落。做完这些之后就围在一起包饺子看相声,电视机音量很小,他们都没有勉强宋青铭参与,笑声也很少,大多是刻意的发笑。宋青铭这样的情形,让每个人心上都压了块不小的重量。
女佣还是把宋青铭的手机捡起来了,擦干净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吃年夜饭的时候窗外灯火阑珊,远远传来些烟花爆竹的响声。
宋青铭勉强吃了些东西下去,他很别扭的用左手拿筷子吃饭,不习惯,吃得很慢,能用勺子就用勺子。
吃过饭后许昧给宋青铭围了条喜庆的红围巾,嘴里还念叨着:“霉运快快走,好运快快来。”
宋青铭低头盯着那条红色的围巾,没说话。
“青铭呀,今天晚上想出门看看吗?唐人街那边有很多活动很热闹的,和你爸去放烟花好不好。”
好半晌,宋青铭才应了声:“嗯。”
他拒绝不了,因为他怕妈妈哭。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许昧掉眼泪,在医院医生说他手神经受损很可能不能再正常活动的时候。
那天晚上他早早的闭眼了,一整晚都没睡着,天将破晓的时候,许昧的眼泪落湿了他的手。
宋青铭开始的时候是不愿意坐车也不愿意出门的,坐那些高底盘的车的时候,他上不去,需要人抱着或者背着他上去。
就算有放斜坡推他在特定的位置,或者有从车上延展下来的可升降的座椅,他都觉得侮辱。
因为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觉得丢人羞耻,觉得自己就是个废人,就是拖累一样,如果还有车子在后面按喇叭催促的话,真恨不能直接死了。
那个时候就像是把一个人最差劲的东西拿出来展示,那些目光都像无声的嘲笑。还要去听那些开导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想听,他很想发怒生气,很想吼想大喊,希望没有人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终日都静静地望着天,没办法,他没办法睡,医生说他有些抑郁倾向了。
他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在康复练习上面,一个抬腿的姿势就要练上数十个小时。
还有他的右手,从掌心穿出来的圆圆的疤口,就像是有人拿烟烫了个洞,也像烫在他的钢琴上,烫坏了钢琴的心脏。
之前的肺炎复发了,还有很多没听说过的病症。
他甚至不敢去照镜子,他一直在掉头发,眼窝脸颊都凹陷下去,眼下都是青的,身上浮肿但又在病态的消瘦,肌肉全掉了,皮肉松垮的挂着,小腿也萎缩了。不过一两个月而已,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丑陋的假人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真的无法忍受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外面,出现在家人朋友面前。
他在外面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样的脆弱无助,因为坐在轮椅上,他感觉周围那些声音不再是噪声,他不得不以低些的视角去仰望所有人。总觉得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对他评头论足,可惜可怜、疑惑好奇的目光他都觉得不堪,他认为自己现在应该是很吓人的,因为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
或许是他的幻觉,因为他有时候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好像大多数人都能共情悲伤,为着舞台上那些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信仰故事落下眼泪,听见他人痛苦的经历也能同情得掉泪,可是真的在现实里看见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只会远远的躲开,甚至有人会讨论他,怎么变成了这样。
再晚一些时候,宋致远推着宋青铭出门,过年没叫司机,很多司机和佣人都给他们放假回去过年了。
这次的车底盘很矮,宋青铭能自己上车,他把用手把腿搬进车后座,再用左手的力量把自己从轮椅上挪到车里,宋致远没有帮他。
只是太久没用劲了,他的手上车之后还在一直颤抖。
他们拿了很多烟花放在后备箱,许昧和宋致远也坐进来。
许昧把宋青铭的手机递给他:“你外公说想让你给他打个电话,易老师过几天也会过来的,要是你不愿意我就帮你拜年了,不想见人我就不让她来了。”
宋青铭接过手机:“我过会儿就打电话。”
一路上无话,越靠近中国街的地方人越多,四处张灯结彩,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在远一些的地方他们就停车了,因为来得有些晚,没有停车位了。
宋致远推着他在街上慢慢走,把烟花放在宋青铭的腿上让他抱着,宋致远背上还背了一堆,很多人看见他们就自动避开一些。
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宋致远就放下烟花问:“你想放哪一个?”
宋青铭在怀里红袋子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圆锥形的递给宋致远。
宋致远把烟花放地上,点燃了引线就小跑到宋青铭身后。
好多小孩尖叫着笑闹着捂耳朵在一旁看,也有几个父母抱着小孩给他们捂耳朵。
周围是拥挤的人群,也有很多外国人,敲锣打鼓舞龙舞狮,遍地的烟花碎屑,街上挂满了红灯笼,从下望上去,尽是烟花和烟雾。
这样放了几个,宋青铭总有些心不在焉,燃一下亮一下就没了,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有几个中国人搬来了很大的烟花堆在中间街上,宋致远过去每人给了一个红包,让他们点燃。
烟花倏倏地飞上天,炸开的时候,宋致远用手轻轻罩了下宋青铭的耳朵。
许昧蹲在他面前,打开一颗紫皮糖塞他嘴里,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微笑着大声说:“今天去超市的时候都没看见这个糖,在这边街上才找到,你每年过年都要买的。”
宋青铭在响声里听不清她说话,眼泪却划下来。
他总是会突然间掉眼泪。
他现在并不觉得幸福,浑身都痛,每时每刻都在痛,他只想死在这里。
但他都没有办法没有负担的去死。
......能不能不要爱我了。
中国时间上午九点的时候,是美国晚上九点。
徐澈想好时间又打了电话过去。
铃声一直响,滴声响到第十次,就会有机械女音播报。
今天不打第二次了,他想。
因为每次的滴声徐澈都觉得刺耳。
他静静地看着手机播出电话。
然后接通了。
由对方已振铃变成了正数的计时。
1、2、3......
徐澈怔了一瞬才拿起电话:“宋青铭。”
那边有不太清晰的敲锣打鼓和烟花声。
好一会,对方才说话,声音很低很慢。
“徐澈。不要再联系我了。”
徐澈被这句话劈了一道,他马上说:“你......你在美国吗?我去找你,我过去留学好不好,”他声音在发抖发哑,“我今天就申请,我去考试......”
“随你,不要来找我了。”
宋青铭把电话挂断了。
心口在发痛。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他不想徐澈还找他了。
他想躲起来谁都不见。
当天晚上,男管家帮宋青铭擦洗之后,他就一直觉得不舒服腿上很痒,半夜时候风团从腿上长到手、后背、胸膛、脖子还有脸。
头痛欲裂,无法呼吸,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宋青铭没有过敏过,像是过敏反应。
全家人都在睡,他站不起来也睡不下去,手把身上挠破了。
痛得浑身发汗,剧痛的时候什么都想不到,脑子阵阵发白,他撑起身来去吃药。
药就在床头柜上。
十几瓶药,抗抑郁的、抗生素、感冒药、消炎药、安眠药、止痛药,维生素......
每种药都倒出来,能吃的都吃了,他不在乎能不能一起吃,他只想止痛,只想立刻结束痛苦。
还是不行,接着这些药在胃里反应,他又吐出来,胃酸烧到食管和口腔。
心脏在剧烈地不正常搏动。
他用手去砸床。
能不能让我死掉......
我真的受不下这种折磨了......
宋致远和许昧匆匆跑进来。
宋青铭看见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其实他想说让我去死的。
令人震骇的场面,宋青铭手上腿上的纱布都崩开渗血,脖子上脸上全是斑驳的血痕。
许昧心中大恸,冲上去抱住宋青铭:“我们去医院,会好的会好的......”
窗外晨曦微吐,天地笼罩在皑皑雾气之中,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宋青铭只想一脚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