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春》江知檀

3、屯卦

　　【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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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临雪进到片场，里面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她这个外来人员。

　　李小风正在给高翡讲戏，看到棠临雪后，点头示意了一下，继续给女主示范了几组动作。

　　长剑要挽出漂亮又有力道的剑花并不容易。

　　而且高翡的服装比起男演员的繁琐许多，长剑动不动就被衣袖挡住，几次练习下来，高翡出了一身的汗，助理两手拿着的小风扇成了摆设。

　　“你没有打戏的经验，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李小风安慰她。

　　棠临雪在角落里听着，不禁想到寒假拍戏的时候，李小风对一位打戏完成得不够流畅的小配角呵斥的样子。

　　高翡的表现还不如那位小配角，却能得到武术指导的宽慰。

　　所以人还得往上爬啊。

　　“这一剑你刺出去手必须要稳准狠，停在男主咽喉的一厘米处。”李小风脾气虽然不怎么样，但为人很有分寸，他用剑柄隔着高翡的戏服轻点在她的腰腹处，“核心要收得梆硬，才能保证你在吊威亚做打戏时不会乱晃。”

　　高翡以前的空档期都会去上健身私教课，但她这两年的戏一部接一部，健身也就荒废了下来，接这个本子前，经纪人莉姐告诉过她，女主是敌国奸细，打戏很多，要么找武替要么自己就得提前练习。

　　最开始找的武替，他们都不太满意，但偏偏这人是高翡的大学同学，毕业后找不到戏拍，听说高翡组里在找武替，她便主动联系了高翡，高翡出于人情考虑，便同意了。

　　武替受伤后，高翡找到剧组第一时间给她报销了医药费，还买了不少补品，她可不想落下苛待老同学的话柄。

　　昨晚李小风联系到新替身，第一时间征求高翡同意，但高翡觉得自己毕竟是当红演员，拍打戏也是她的本职工作，总找替身也不是个法子，于是便提出不用替身的想法，自己先试一试。

　　这一试，就是十几次NG，戏服都湿透了，妆容补了又补，成片效果还是不够好。

　　棠临雪戴着帽子口罩在角落当起了隐形人，悄悄记下李小风示范的全部动作，凭着意念在脑子里走戏。

　　对她这个已经拍过不少替身戏、从小学咏春的业余武术爱好者来说，挽剑花都是入门级别的古装戏武打招式。

　　吊着威亚在空中平转1980度，还要保持长剑的稳定，团身空翻后直直地将剑刺出去，保证剑和身子的平衡，这才是难点所在。

　　零基础的高翡显然无法在短时间内驾驭这样专业复杂的打戏。

　　但她跟棠临雪一样，都有股不肯认输的劲儿。

　　棠临雪欣赏她的态度，内娱有这样的年轻演员，不失一件好事。虽然她在心里默默希望李小风可以劝说高翡，让她这个候补已久的替身上场，她保证可以在三次NG内拿下这场镜头。

　　她得挣钱啊。房租、水电费、日常消费哪一样不是吞金兽，支付软件的余额天天都在告急，对金钱的渴望促使棠临雪又生出了几分勇气。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棠临雪悄悄走到了李小风身边，趁他喝水的空当，说了声，“李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李小风吓了一跳，抹了抹嘴，“小棠？你还在呢。”

　　棠临雪笑眼弯弯，坦然直言，“我在等一个机会。”

　　李小风跟她合作了一次，棠临雪的武术功底他再清楚不过，让她上场确实省时省力还省钱。

　　高翡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捶腿，李小风又看了眼棠临雪胸有成竹的样子，思考一阵，还是走了过去，说道：“高老师，这场戏难度确实非常大，需要用替身的话，您开口就是。”

　　高翡拧起眉头想了想，“那个替身功夫怎么样？”

　　李小风竖起了大拇指，“这个级别的。”

　　助理也在旁边劝高翡，“小翡，要不还是让替身上吧？你看你膝盖都红了，晚上还要拍夜戏呢。”

　　“也是。”高翡不再犹豫，“那就麻烦替身了。”
　　“好嘞。”

　　李小风转身，冲棠临雪比了个OK的手势，“小棠，换衣服去！”

　　棠临雪被口罩遮住的脸笑得比谁都灿烂。

　　替身的妆造跟女主相差无二，但待遇却是千差万别。

　　工作人员丢给她一堆戏服，为了赶时间，伸手就要扒她的衣服，棠临雪抬手制止道，“我自己能换的，五分钟就好。”

　　“快点，导演催着呢。”

　　棠临雪拉上帘子，飞快换衣，第一次做替身的时候就是因为换衣服太慢被骂了很久，现在她已经磨练出来了。

　　为了缩短时间，化妆师和发型师齐上阵，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按在椅子上，脏兮兮的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皮肤组织的粉底刷在她脸上涂抹着。

　　皮肤是刺痛的，手法是蛮横的，头皮也被拉扯，眼角都被吊了起来。

　　在外面，她的美貌总是会引人注目，但是在这里，再漂亮的脸只要做不成女主，就不值一提。

　　她只是替身，没人会用心对待一个没有机会出人头地的替身。

　　再次出现在片场时，李小风递给她高翡用过的剑，问她，“刚才把动作学好了吗？需要再讲一遍吗？”

　　“不用了，李哥。”
　　李小风满意地点点头，“你的实力，我是信得过的。”

　　“替身准备。”

　　棠临雪听见了那位古装剧大导演的声音，戏服太厚重，压得她有些紧张，握剑的手渗出细密的汗水。

　　【SCENE5 SHOT57A TAKE18】

　　场记板在她眼前晃动。

　　ACTION！
　　咔得一声，威亚猛地将她拉起，腰和肋骨隐隐作疼。

　　棠临雪绷直脚尖，尽可能让镜头前的自己显得轻盈。

　　镜头不会拍到她的脸，几乎都是全身的远景或者局部近景，但她还是有意识地控制住面部表情，让自己能更加入戏。

　　男主替身功力不浅，五个前翻都做得精准干净。

　　棠临雪调整呼吸，稳住核心，延长手臂，横身平转1980顺利完成，两把剑缠绕在一起，镜头迅速拉近，碰撞之间无声胜有声。

　　缠斗后瞬间分离，男主替身不小心勾到棠临雪的发簪，簪子掉落之际，一缕柔软长发也散在了颊边。

　　导演没有喊cut，这场戏就得继续。

　　轻巧落地后，又一个翻身腾空而起。

　　棠临雪深吸一口气，凝神看着前方，在男主替身动作行到一半，镜头朝她转来时，把控好节奏，屈膝团身，连着做了五个空翻，干脆利落地刺出高光一剑，最终稳稳停在离替身咽喉一厘米处，动作没有丝毫散乱和多余的晃动，脸颊边那缕长发悠悠然随风拂动。

　　眼神凌厉又坚定，男主替身微微晃神。

　　可惜这样厉害的眼神戏，却没有任何一台摄像机捕捉到。

　　CUT！
　　“真漂亮。”李小风抱着胳膊低声道。

　　棠临雪随着威亚轻巧落地，上前询问男主替身的情况，“没伤到你吧？”

　　“没有没有，不好意思，簪子给你弄掉了。”
　　“没事。”

　　行云流水般的打戏看得高翡目瞪口呆，忍不住拉了拉助理的胳膊，“这女生只是替身吗？”
　　“应该是的吧。”

　　“长成这样都只是替身？”
　　“现在长得好的新人太多了。”
　　“不可思议。”

　　本来是一遍过的镜头，但导演为了精益求精，又拍了两组。

　　棠临雪的发挥一如既往的稳定，下场前，导演还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问。

　　因为弄断了一根簪子，棠临雪被服化组索赔了五十块，又气又好笑。

　　换回便装后，李小风告诉她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后面有需要打戏的镜头会再联系她，棠临雪道了谢便离开了。

　　在组里呆着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出来后才发现已经快到傍晚，她居然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我可真牛。”棠临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感叹道。

　　她就近找了家超市买了牛奶面包边走边吃。

　　傍晚的阳光温和许多，在片场呆了一天，又拍了几场高强度的打戏，棠临雪身上的灰色T恤浸出不少汗渍，头发也还湿着，唇边残留着面包屑，吃完最后一口，她从兜里翻出一包纸巾，随意擦了擦。

　　大概是从小到大被偷拍的次数太多，棠临雪对镜头的敏感度高于常人。

　　忽然，她猛地侧过头去，果然看见两个年轻女孩慌乱地放下手机。

　　在看清她的模样后，女孩们倒吸一口气，然后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认错人了。”

　　来横店追星的人不少，被认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两个女孩瞧着像大学生，棠临雪摆摆手，没有为难她们，“我是素人，你们拍的照片还是删了吧，不要发到网络上。”

　　在校期间就是因为被人拍了一张在食堂吃饭的照片发到网上，她被网暴了整整四年，到现在她连个公开的社交账号都没有。

　　“好的好的。”

　　两个女孩嘀嘀咕咕着从她身边快步经过。

　　“今天怎么老是认错人。”
　　“可我还是觉得刚才那个男人很像关尘啊。”

　　棠临雪耳朵一动。

　　“诶，小妹妹。”她跟上去，“你们刚才说，遇到谁了？”

　　“关尘？但我们不确定是不是他，背影感觉很像。”
　　“但是关尘都退圈很多年，应该不会来这边的。”

　　“在哪儿看到的啊？”棠临雪又问。
　　其中一个女孩指了指方向，“就那边。”

　　“哦哦好的。”她一定得避开。

　　“小姐姐你也是关尘的粉丝吗？”
　　“啊？嗯……也不算粉丝吧。”

　　“影迷？”
　　“勉强算。”

　　抛开楼观尘本人的恶劣行径不言，他作为演员确实获得了难以超越的成就，向前辈学习，是她这个新人演员应该做的。

　　女孩们一下来了兴致，拉着她聊了不少关尘的电影。

　　很可怕的是，她居然对答如流。

　　“关尘拍的片子部部都是经典，但唯一没获奖的那部反而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女孩说道。

　　“‘山刃’是吗？那部片子确实拍得不错，在海外很受欢迎。”棠临雪说。

　　“算是关尘最大尺度的片子了吧？裸上半身了呢。”

　　“不是。”棠临雪回答得很果断，“最大尺度那部上映不到半年就被禁了，到现在都没资源。”
　　“这你都知道？！美女，你是铁粉啊。”

　　这小妹妹，说话就说话，怎么还骂人呢。

　　棠临雪好脾气地纠正她，“我只是喜欢看电影罢了。”

　　“方方你快看群聊，小蕊马上要回酒店了，咱们得赶紧去蹲守！”
　　“好好好，美女小姐姐，有缘的话下次再聊啊，再见！”
　　“再见。”

　　两人火急火燎地跟棠临雪道了别，一溜烟跑了。

　　跟她俩聊了一通，棠临雪忽然有些怀念在宿舍、家里、出租屋里一个人狂刷影片的日子，为了琢磨不同演员的演技，她会在某个时间段集中刷遍该演员的影视合集。

　　第一个刷的演员合集，就是楼观尘的。

　　只有化名为“关尘”的时候，他才不是她的兄长。

　　脑子里的念头越跑越远，不知不觉就朝着那条“一定要避开”的路走去。

　　棠临雪低着头，瞧见脚边有颗小石子，下意识地将它踢开，小石子无辜地滚到了一双黑色皮鞋前面，停了下来。

　　棠临雪的视野中出现了皮鞋的一角。

　　高中时候，每周五下晚自习，楼观尘都会接她放学，即使是晚上，他也会打扮得规矩正式，衬衫西裤皮鞋，和电影里风格百变的男人截然不同。

　　现在也是这样。

　　“楼总，你很闲吗？”棠临雪抱起胳膊，看着面前戴了墨镜和口罩的男人。

　　看来不傻，还知道遮一下自己这张男女老少无人不知的脸。

　　“上车，我送你回去。”
　　棠临雪扭头就走，“我拍了戏浑身都是汗，不能脏了你宝贵的——嗷嗷嗷嗷嗷。”

　　男人跟拎小鸡崽似的，单手握着她的后脖颈把人塞进副驾驶，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锁车门，拉过安全带给棠临雪扣上，发动车辆，一气呵成。

　　棠临雪看着他熟练地输入小区地址，长长叹出一口气。
　　她这辈子是逃不出这男人的魔爪了。

　　“今天拍戏很累？”楼观尘摘下口罩，几颗汗珠顺着鬓角淌下。
　　“不累。”

　　“晚上就吃面包？”
　　“你偷窥我。”

　　“还想吃什么？”
　　“饱了。”

　　楼观尘将墨镜规规矩矩地放在紫色的酷洛米收纳盒里，棠临雪想起来了，这个收纳盒是楼观尘十八岁那年，小学毕业的棠临雪送给他的成人礼之一。

　　那时候的小女孩不懂得“投人所好”，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分享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收纳盒用了这么多年，边角有些磨损。

　　棠临雪看向窗外，有些别扭地问了句，“这么古早的东西，你还留着呢。”
　　“你送的，我不会丢。”

　　心口忽然被莫名的情绪击中，棠临雪将其归为一种对毫无人性的兄长突然有了人性时产生的感动。

　　“楼七，既然你想做演员，以后在演戏上面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楼观尘说。
　　“噢，你什么都可以教吗？”

　　“嗯，如果你确定要进这个圈子。”
　　“打戏可以教？”
　　“当然。”

　　“爱情戏也可以教？”
　　“当然。”

　　棠临雪脑子没转过弯，嘴里硬生生吐出一句，“激/情戏也可以教？”
　　问完就后悔了。

　　楼观尘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地开着车，神色无异，只是握着车把的手收紧了些许。

　　没过一会儿，棠临雪听见了他的回复。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