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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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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宋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坐在阶梯教室六第一排最左边位置的人还在。桌上摆着宋醒投去过很多次视线的黑色水杯。沿海城市一日的温差很大,晚间的风将教室的蓝色窗帘吹的纷飞,也将那人的头发吹的有些凌乱。
也可能不是风吹乱的。他也有做不出题的时候,期末复习周总是压力很大。他情绪一向稳定,很控制不了情绪的时候会下意识揉头发。很轻微的动作,用那双指节细长的手做的。
宋醒坐在他斜后方隔着五六排的位置。不敢太近,不想太远。这个位置,他斟酌了很久才定下。
也不固定,有时前面几排也会被偶尔来复习的同学占下。挡了他的视线,他就不着痕迹地挪个位置。
其实宋醒清楚,不管他有天大的动静,第一排的那个人也不会知道。毕竟坐在第一排的人只要不回头,是永远看不到后面的世界的。
可那不重要,能看到他最重要。
复习周的教室到十点半也必须关了。宋醒学到晚上精力耗尽不会再强迫自己,但也不提前走。安静地趴在桌上盯着他的方向发呆,那四年除去大四毕业共七个复习周,乐此不疲。
……
宋醒很疲惫地睁开眼。梦见那个人其实是个美梦,但梦醒时分,现实与梦境的落差并不美好。
宋醒很磨蹭地洗漱换衣。没有课的一天,做一些杂事,备备课,还是清闲。
A大在B市的南区很大,宋醒住学校里的教职工宿舍,步行去食堂要二十多分钟。但他总有用不完的时间,走的很慢。
这是他在B市,在A大南区生活的第十年了。本科毕业保研,之后硕博连读。去年被本校本学院聘请留校做了老师。
学校的每一条路都很长,承载着的记忆多到数不清。
宋醒擅长学习,擅长吃苦,擅长往前看,唯独不擅长遗忘。否则他不会数十年如一日梦到同一个很久没见过面的人。
大学校园总是吵闹。快八点,餐厅很多匆忙买了早晨赶去教室上课的学生。
期间,有同学给宋醒打招呼。他不擅长回应和热络,只是很清浅地点头回应。还有打打闹闹的一对小情侣撞到宋醒的。他们很急切地向宋醒道歉,说对不起同学,实在不好意思。宋醒没有反驳“同学”这个称呼,只是摇头很轻声地说没关系。
他其实已经二十九岁,但老旧宽大的白T恤套在身上还是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宋醒照旧点了加一个荷包蛋的清水面。阿姨已经认识这位年轻帅气话少的老师了,不用他开口也知道他要点什么。
于是,宋醒也省去开口说话的麻烦。刷卡,端过餐盘,说谢谢,然后转身离开。
一切都没有变,清水面还是老味道,寡淡没有什么油星,表层飘着一点葱花。宋醒吃了数不清次数的清水面,吃不腻。
但要是哪一天腻了,腻了也好。
宋醒吃饭很慢,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吃的不好,偶尔有点好吃的就会很慢很慢地吃,产生吃不完的错觉,以此安慰贫瘠的味蕾。
早餐吃完,没有教授催工作进度的时候,宋醒很懒散地绕去校园的静湖。几只被同学们日积月累投喂的大鹅被养的很好,白天会在水面上扑棱翅膀抖水花,也会在湖边的草丛趴着软乎乎晒太阳。宋醒很喜欢去看它们,但他不太敢碰,怕被追被啄,只是隔着一些距离,静静地看着。
宋醒的喜欢一直是这样,对那个人也一样。不敢靠近,怕被不能宣之于众的一些东西割到鲜血淋漓。但又舍不得远离。
那就守在合适的位置,任由回忆宰割,直至遗忘。
第二章
标志性的拱门出现在视线中,助理是本地人,对这个城市很熟。不需要老板开口,找到合适的地方停了车。
林目森接过助理递上的各种礼物,“你先回去吧,晚上我自己开车回去。”
助理了然。
林目森朝学校大门走近。南方的天空总是明净,云层很低,晚霞照在校园成片的椰树上,绿叶被霞光笼罩成很暖的色调。
他在欧洲留学很多年,也去北极看过极光。但那里的景色始终在他的记忆里留存不下记忆。
来B市有段时间,忙于公司事务,一直没有回母校。此次来,也是替北方A市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的爷爷看望他在学校的老战友——A大法学院著名教授张自楷教授。
变化不大,林目森凭借记忆很轻松地找到了法学院的行政楼。前来拜访前,林目森已问过教授的办公室门牌,并确认过时间。因此,此番前来,不算突然打扰。
林目森在办公室前停顿了片刻,他敛去眼中的其他情绪,很轻地扣门。
两三下,里面传来动静。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面色苍白没什么生气,下颌很瘦削的年轻人。
两人毫不意外地径直对上视线。
那双瞳色很浅泛棕色的眼睛,宋醒这辈子也忘不掉。
林目森不动声色地一边说你好,一边礼貌地移开目光。神色放松,有一点疏离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游刃有余。
可他对面的人并不如此。
宋醒还没有从莫大的震惊中缓过神。他双耳轰鸣,听不到对面人的话,也顾不上把人晾在门口不礼貌的问题。他往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确定这是教授的办公室,不是自己的梦境。
可是,如果不是梦境,怎么会在这里遇到林目森呢?
“同学,张教授在吗?”林目森没有在意面前之人的一点异样。不揣测不在意是他一贯的原则。
宋醒从一些恍惚和不现实的幻想中彻底清醒。
“好…抱歉,请进。”宋醒不多的几个字说的很生涩艰难。他退了几步,退到自己的安全距离外。
林目森走近进办公室,顾自将带来的礼品放在茶几上。
宋醒还在原地发愣,一些喜悦和苦涩的藤蔓裹着他的心脏,让他有窒息般的痛感。
林目森背对着宋醒,这样的距离与场景顷刻唤醒宋醒刻进骨髓的本能,让他的视线黏在林目森身上,移不开目光。
岁月对林目森很仁慈友好,很多年也看不出多少外貌上的变化。头发理得考究,比大学时期短了一点。手腕上戴着宋醒看不出品牌的名贵手表。不过休闲T恤没有了,被每一处都裁剪合贴的西装代替。肩胛很宽厚,适合让人依靠。空气中有似有似无的淡香。海洋的味道,他很喜欢。
如果不是宋醒的目光太直白,擅长忽视的林目森不会有并不舒服的感受。
林目森打破了这种不适,他回过头,没有掩饰疑惑,问宋醒,“您……是张教授的学生?”
宋醒收回目光,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低着头,说不出话,点头是给林目森的回应。
办公室不大,现下就两个人。宋醒不答话,林目森的目光不免停在他身上,很短暂的时间,但足够林目森将一个人从上到下打量一遍。
个子比自己矮一点,但很瘦很瘦。白色的T恤套在身上不合身,领口开着,从颈脖到锁骨下方的一片白的让人难以忽视。不是有血色的白,而和他的脸一样,苍白。袖子下的手臂细长,像嶙峋的枯枝。
至于脸,林目森很短促地想了几分钟前门口的对视。很难形容的一张脸,像留白过多的水墨画,留下的痕迹很少。他的头发留的很长,眼睛遮住大半,只看到很黑的瞳孔。
总之,很没有生气的一个人。
而且,林目森眼熟他。他有直觉,他们在过往的某些场合见过,不止一次。
翻阅回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目森尝试片刻,选择放弃。
宋醒在两人诡异的沉默中终于找到了安放自己的正确位置。
现在不是适合发酵自我情绪的时刻。他应该和以前一样,像鱼。在有林目森的地方,竭尽所能地将场景中流动的海水吸纳。然后,在往后很长的时光里,吐出那些海水,在回忆的浅滩上翻着肚皮晒太阳。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很快乐的时刻。
“教授在楼下给同学们解答问题。有急事吗?要不要我喊他?”宋醒很温吞地问。
他问的很小心,字说的很慢。
“不用,没有急事。”林目森晚上没有其他事。
宋醒点头,“那先坐一会。”随后,他像招待以前教授的客人一样,清洗茶具泡茶。
林目森想告诉他不用这么麻烦。他在外留学多年,并不习惯国内的茶。但又没有打断,因为清楚地知道。对面前的青年,忙碌比相顾无言的尴尬更合适。
宋醒倒水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显得有些手忙脚乱。手被热水烫了,他半天才反应迟钝地移开手。彼时,手面已经红了一片。
但宋醒的一切都很慢,包括痛觉神经。他并不在意,将沏好的茶端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将林目森带的礼物放到沙发的边角。之后,擦好桌子,给林目森倒了一杯茶。
“手怎么这么红?是被烫了吗?”林目森不看人,目光低着,那只推杯子过来的手红得太明显。原本的白印染一片红色,触目惊心,他无法视而不见。所以即便这话太私密关切,他还是下意识问了。
“没事。”宋醒这时候反应速度倒快了。他收回手,毫不在意的样子。
“教授这里有常备药吗?你的手要涂点烫伤膏。”林目森见他不反驳,就知道确实是手被烫了。
“没事。”宋醒又摇头。今天可以载入他人生最精彩时刻的史册了。林目森竟然对他表示了言语上的关心。
林目森已经尽到提醒的义务和施展善意的需要。在往下,就越界不合适了。
所以他不再提,端茶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