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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钳徒相面 ...

  •   “大人!大人,您再近些!”

      卫青这时才看清逆着光的人披头散发,仪表凌乱,脖子上还戴着一副沉重的铁枷,面上却难掩激动。

      原来是居室的囚徒。

      “你有何事?”卫青蹙着眉。

      囚徒看他的目光实在黏腻,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双手明明被枷锁禁锢,还要费力地伸出十指掐来算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越算越激动,最后猛地抬头又仔仔细细瞧了瞧卫青的模样:“您是天生富贵的相貌,将来是要被封侯拜将,前途无量的命数啊!”

      “老朽刚刚远远瞧见您的模样,就知道您必定会是大富大贵之人。”

      卫青先是愣了一下,又看向四周发现确实没有旁人,最后不太确定地对上囚徒殷切的目光。

      两个人对视一瞬,卫青不在意地笑道:“老先生,我是奴隶人生的孩子,每天只要不挨打受骂就已经心满意足,怎么可能封侯呢?①”

      听了这话囚徒不满意了,拼命地扭着脖子摇头:“不不不,您一定可以,我给人相面绝不会出错!”

      “行了老李头,没听人家说自己是人奴之子吗。”被称作“老李头”的人身后出现了另一个戴着手链脚铐、满脸络腮胡子的囚徒:“能从奴隶再到这宫里头任差,怕已经是富贵的命了。”

      卫青认同地笑了笑。

      紧接着络腮胡子开始吐苦水:“您别听他的,他上次开口就给一个官爷相面,把人家哄开心就行了呗,偏偏还要说那些个乱七八糟的。”

      李老头不服气:“老朽那是实话实说!”

      “没看人家当时脸色都变了吗!生气了小心他揍你!”

      “嘿你这个小辈——”

      眼见争执越来越激烈,少年连忙出声劝架。没成想隔着铁枷吵起来的二人还没完全安静,他自己就被不知道何时回来的公孙敖一把捞走了。

      “公孙大哥,他们?”

      公孙敖刚刚和甘泉宫的人对接完一项任务,远远就听见了他这几日最难忘的声音,探头一瞧,果不其然看见卫青站在李老头面前。

      他内心顿时警铃大作,二话不说,拉上卫青就往外走。

      “不用管他们,那姓李的说的话你更不用在意。”

      他越说越有些气愤:“那老头上次见了我说我未来能封侯,结果转头又说我命里缺贵人。”

      “贵人?”

      “可不吗,”出了居室,也听不见李老头的嘶喊之后,公孙敖松了手:“说我要是找不到贵人,我这辈子的仕途可能就要早早地拦腰折断,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甚至丢命。可我去哪儿找那劳什子的贵人?”

      卫青惊讶:“这么夸张。”

      “所以无论他与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公孙敖说这些话时有些不自然。

      毕竟他这几日就是因为李老头这几句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睁眼闭眼都是“封侯”、“贵人”,头发都愁掉了一把。

      所以刚刚遥遥看见二人对话,他担心卫青听了什么不好的话而像自己一样不悦甚至犯愁。

      毕竟很多东西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公孙敖没听清老李头到底对卫青喊了些什么,但他还是重心长地拍了拍后者的肩:“别怕,就算以后真发生什么,有公孙大哥在呢。”

      卫青见他说话时愁容满面,明显还是忧心这几日前相面的结果,倒是真不在意囚徒话语的少年笑道:“他刚刚也说我未来也能封侯,估计是逢人就会这么讲,公孙大哥也不必太在意。”

      “真的?”

      得了卫青的肯定后,公孙敖嗫嚅了两下最后大手一挥:“那老头平时说话也疯疯癫癫的,我当然不可能信了。”

      还不等卫青笑着附和,公孙敖就心虚般推着他去了另一个居室催着干活。知道大哥要面子的少年也就选择不再说些什么。

      此来甘泉宫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忙活了一个下午就开始启程回去。

      路上卫青察觉到公孙敖时不时瞄向自己,一副心事重重但不好开口的模样,少年笑着问他:“公孙大哥有什么事吗?”

      公孙敖闻言挠了挠头,想了又想,最后叹出一口气:“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这心里还是挺希望他准的,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若有机遇,谁不想闯出一番能光宗耀祖的名堂,还是封侯这种大事。”

      “只是这贵人……”说到这里,他又犯了难:“要不我回去再让他给我指点一下?不行不行,不能全信他的,我应该再找别人给我相看一下!”

      卫青想,如果不是坐在马上,公孙敖也许会一边背手转圈一边自言自语。

      半晌,公孙敖突然一拍手:“卫青啊,你和我一道儿去瞧瞧怎么样?也看看你的仕途。”

      “我就不了,”卫青摆手拒绝:“我不是很在乎这个。”

      “这你都不在乎?!”公孙敖惊呼:“那你每天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公孙敖不认可地摇头感慨:“卫青兄弟,你年纪尚小,可能不太理解这种感觉。但这世上,少有人能禁得住加官进爵的诱惑。”

      “你长大就懂了。”他最后一锤定音。

      卫青噗嗤笑出了声。

      “别笑,”公孙敖很严肃:“我听你以前的同期说你毫无上进之心,纯洁得很,我以前不信,现在是真信了。”

      “那我可能和大哥相反,”卫青语出惊人:“我以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但现在想来,其实也不是。”

      “我之前想过,想过往上爬。”

      以往不觉得自己追名逐利是因为他确实不想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但外甥霍去病的户籍却始终压在卫青心上。

      如果真的能做官,如果真的能拼出一个前程,那去病的户籍还会上得如此困难吗?

      还需要二姐殚精竭虑、节衣缩食却依旧忧愁吗?他们一家人又是否都会脱离奴籍呢?

      卫青不缺少在郑季那里受到虐待可以一走了之的魄力,更不少那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

      但是那样的出身,除了靠谄媚与讨好,又能如何呢?

      他为此独自痛苦挣扎了许久,所以才若有若无地下意识努力提升自己,到后来形成了习惯。

      只是没有想过上天的又一次眷顾,峰回路转的柳暗花明里,他没有折断脊梁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在入宫的第一个月时便审视了那时的自己,平静发现自己也不是他们所有人口中的随遇而安。

      但是现在,卫青真诚道:“我之前侥幸做了平阳公主的骑奴,又因公主有意引见而遇见陛下,姐姐又得幸进入后宫,一家人也脱离奴籍,如今又结识了公孙大哥你和建章宫的兄弟们。”

      已是中夏,闷热的时节里太阳正毒辣地悬在上空,两个人都被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坠在脸颊。

      “这已经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最美好的生活,”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脸:“所以我已经别无所求,但如果真的要说出一件的话。”

      “公孙大哥,我们,会打仗吗?”

      公孙敖被这个问题稍微拉回了震惊的思绪:“这……就要看陛下了。”

      打仗,怎么打,又去哪里,去和谁作战?

      公孙敖的心头骤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他的理智告诉自己放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他的情感驳回了理智带来的唯一请求。

      因为那几乎是大汉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子都想过拼命搏杀的敌人——匈奴。

      “你……”公孙敖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其他的音节。

      “我幼时曾见过许多边境而来的难民,”卫青语气平稳,带着一层浅薄的笑意却十足坚定,“那时我就想过,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自己可以拿起兵刃。不求功名利禄,只为冲锋陷阵。”

      话落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平阳公主。

      卫青抬起头,用手轻轻遮掩住了太阳,借着余阴看过天上掠过的一路飞鸟。

      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晴日,他方一剑舞毕,就见公主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收刀入鞘复命时才听见主人问他:“卫青,你可想入宫为官?”

      他记得自己说不想,也记得公主缓缓摇头,精致的步摇只是微小地晃动:“不,你应该要想。”

      “不要被出身限制,要飞,就飞得高些。”他的主人喃喃自语着。

      “如果真的没有那样的限制呢?”

      他记得自己那时说了与刚刚公孙敖交谈时差不多的话。

      ——若有那一天,奴婢只想上阵杀敌,其他的,奴婢从未想过。

      最后是卫青兴许会铭记一生的,公主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卫青放下手掌,以一笑回敛了所有记忆。

      平阳公主对他的希冀或许远不止让自己入宫当差,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安于现状又是否对得起公主的引见与期待。

      他似乎隐隐有了新的苦题。

      公孙敖嘴唇翕动,最后才将目光从卫青身上撤回,语气飘忽,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有时候,真的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卫青笑笑,不可置否。

      “提到行兵,我前几日听说之前出使匈奴的博士公孙弘回来了,”公孙敖换了话题:“陛下似乎对他的复命之言很不满意,甚至直言他没有才能。”

      “最近他好像一直告病。”

      ——

      公孙弘这个病是真是假,朝堂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怕是以后都难好。

      刘彻干脆以此免了公孙弘的官职。两日后,一直对外宣称卧病在床的人打包好行李,坐上了当年辕固生坐过的马车选择归乡,沿途留下一路的长吁短叹、郁郁寡欢②。

      天子并不在意一个博士的去留,他仔细地想了想公孙弘复命时的说辞,也只是为了找寻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惜并不如愿。

      自继位以来,刘彻重新申明了与匈奴和亲的各项规定,强忍着不快下令要厚待匈奴,并与之互通关市③。

      如今又到了秋天,这是匈奴最活跃的时段。

      近日,两宫或者说是太皇太后开始风风火火地挑选和亲的人选。刘彻对此全无兴趣,若是可以,他一个人都不想放到匈奴那里。

      他儿时便是这么想的,当时舅舅田蚡还安慰他说:“左不过是一个挑选出来的宫女,又不是亲出的公主,这匈奴只是做了我们大汉奴隶人的女婿。”

      刘彻年幼时只觉得这话有道理又没道理,今年他倒是明晰了情感,一个词:憋屈,还是他们大汉憋屈。

      和亲,和亲,这两个字悬在头上,他怎么也放不下来。

      这种无法诉说的无力感让刘彻心烦意乱,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天子将目光瞄向了上林苑的方向。

      一场猝不及防的初秋游猎在少年的一念之间打响了。

      十八岁的天子头戴玄色长冠,冠缨赤红,冠前又用缀上一颗圆润透亮的和田宝玉,身着金丝索绣的象牙白齐膝上衣,腰间束着一条绘着错金花纹的琵琶形银带钩革带,身负箭箙,跨坐于黑马之上,英姿勃发。

      眼前乌泱泱整装待发的人群是上林苑中各宫任职的守卫与郎将,一眼望去大多都是年轻的面孔。

      刘彻马肚一夹,骏马带着他信步走过队伍,沉默地打量着面前每一个昂首挺胸的郎将。

      还算满意的少年最后回到中央前方,高声呼道:“诸位,自朕继位以来,政务繁多,因而鲜少来此游猎,也不曾亲睹诸位将士穿杨贯虱的夺人风采。”

      “而今各宫齐聚于此,倒是令朕想起《诗》曾有云:‘江汉浮浮,武夫滔滔。江汉汤汤,武夫洸洸。’④今日,朕便用这上林宫苑作尔等沙场,以走兽飞禽灌白羽血箭。”

      铿锵有力的话语激起千层热血,刘彻最后拽下腰间别的卷云纹首玉具短剑⑤,高举一呼:“表现优异者,全宫嘉赏,再与朕进行一场游猎之争。拔得头筹而胜朕者,朕不仅赐他黄金美酒,更以此宝剑彰其善战英勇。”

      “诸将可有信心做这头筹?”

      “有!”

      “有!”

      “有!”

      年轻人的血本就是这世上最难凉的烙铁,随着同样青涩的少年天子的热血号召,他们无一不是赤红着脸奋力高呼,一声盖过一声。林中栖息的飞鸟惊起,好似声音化成的一浪又一浪滚滚呼啸的波涛,黑压压地扑向天边。

      “好!出发!”

      刘彻一声令下,排列整齐的人群瞬间四散分开,却并不混乱。同一宫闱的人紧紧靠在一起,好整以暇地随着领头的将领奔向各自想要的领地。

      像是一片完整的叶子分散成一朵数瓣的花,艺术的美感里又带着不输于军队的工整,添了一抹庄重。

      刘彻带人纵马跑到上林苑一处视野最好的山坡,居高临下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上林苑还是小了些。

      他在心里暗自嫌弃,随后往东方轻轻一扫,便看到了好玩的东西。

      五祚宫与建章宫明显要去到同一处。

      “一山可不能容二虎啊。”

      天子笑道。

      好戏开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钳徒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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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今天更的这章本来是存明天的,结果点错发出来了(=TェT=),因为下周三次有很繁重的事情工作,所以可能做不到隔日更了,但是一定会更新哒! 谢谢评论区各位支持我的家人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