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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谁批的文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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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后宫不能干政之事,衡侍君出身乡野,如何能批改天子文书?
张持珩还记得如今自己的身份,未坦白真相前,总得先做出符合身份的选择,于是借口推辞。
上官天纵听着他不懂文书的借口,心中想笑,须知文书要如何批阅,本就是太傅一点点教会他的,怎么可能不懂呢,不过是装傻罢了。
又觉得太傅如今这样欲盖弥彰的否认,也很是可爱,心道既然太傅要和自己玩这种不认故人的游戏,那自己也陪着装不知道好了。
及至自己从紫星山回来,倒是有很正当的理由,反过来手把手教太傅批阅文书了,到时候自有一番趣味,上官天纵兀自遐想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妙不可言,所以当下也不打算拆穿眼前之人的小把戏。
但自己不在的这几日,文书也不是不能批。
彼此心照不宣的你推我往一番,最后才定下章程,张持珩只批蓝封文书,这些大多数是没什么意义的问候,或者不紧要的事务,看着批就行了,就算全都只写个“已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多让臣子们以为皇帝又开始懈怠敷衍罢了。
黑封文书是重要但不紧急的事宜,等到上官天纵回来再批也无妨,至于朱封或加密文书这类十万火急的内容,自会有专人送上紫星山,让上官天纵亲自批阅。
既然说起来待批文书之事,便也免不了模仿笔迹的内容,那已经近乎半夜,但上官天纵却又为此兴奋不已,立刻就起来铺纸研墨,兴致勃勃,是打算亲手教张持珩写字。
张持珩无奈,也只能跟着起身坐在凳子前,上官天纵便站在身后,说是亲手教,还真是握着张持珩的手一笔一笔的去写,上官天纵兴致盎然,张持珩却是心神不定,甚至觉得被握着的手指都不是自己的,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倒真像是什么没练过字的人了。
折腾了半夜,才总算是结束了这件事情。
张持珩是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后,耳边听着上官天纵絮絮叨叨的话语,好像是助眠一样,让他不知觉就睡去了。
初一日上官天纵前脚出宫,张持珩后脚就入主挽春殿批阅文书。
模仿上官天纵的笔迹不难,毕竟上官天纵本来就是张持珩教出来的学生,书写之事也不例外。
这些年过去,上官天纵的笔迹越发凌厉不羁,但张持珩批过几本文书后,也能模仿的大差不差了。
张持珩自认他模仿的也算有九分形态,若不是擅长书法或笔痕鉴定之人,很难分辨出什么区别。
但批阅过的文书分发回去后,确实有许多人没有注意其中分别,但也有人在家各自端详,稍加思索,察觉不对,然后细细思索,大吃一惊,连忙备马前去好友家中商议,询问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
即使反应慢的,第二日到了当值的地方,和同僚详谈一番后,也都察觉出来不对劲的地方了。
那倒不是先看出来笔迹不同,或者时间不对,而是诸位臣子发现批阅的内容,和皇帝一贯的风格不同。
若是请安问候,或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官天纵心情好会批一个“已阅”,或者调侃一两句,心情不好就会直接阴阳怪气了。
譬如其中有一封总结春季事务的文书,如今已经入了五月,若是上官天纵亲自批复,赶上心情不好,怕是会直接阴阳怪气一句:“你怎么不明年再上报呢。”
写这封文书的大臣,也是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心理准备,才战战兢兢地打开文书,查看内容,结果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句:“此间事务本就繁琐,且有内情耽搁,非卿之过,卿不必过于自责……”
……
笔迹固然仍是圣上龙飞凤舞的样式,内容却多带三分温和宽宥了。
诸如其他,不胜枚举。
可这些温和体贴的话语,真是他们这样最喜欢为难大臣,阴阳怪气的皇帝能写出来的批语吗?
大臣们表示怀疑。
自然也有人欣喜若狂,老泪纵横,是觉得果真上天开眼,先祖庇护,他们喜怒无常的皇帝终于是转了性子,准备做一个宽和均容的好皇帝了。
但也有人不那么乐观,是总觉得以皇帝的恶劣性情,这时候忽然露出这种宽容样子“讨好”臣子,只怕将来要搞个大的来折腾朝臣了,于是一时间又不少人开始杞人忧天起来,生怕这倒霉差事轮到自己。
最后还是翰林院的谢行易慧眼如炬,察觉本质,提出了最为紧要的问题:
“昨日是初一日,皇帝惯例要去紫星山清修,除却大灾突降或紧要军事一概不理,哪里来的时间批阅这些文书?”
“再来,这字迹与圣上所书乍看相似,实则很有不同,多了三分内敛。”
……
如此种种结合去看,事情真相轻易便能猜测出来——那便是这两日的文书,是有人代改的。
这个结论,却也叫人都吃惊,因为从未听说皇帝安排哪位大臣待批文书——自八年前太傅去世后,所有文书皇帝全都亲力亲为,少有假手他人的时候,纵然上山清修时需要人代批文书,那也是至少要经过三个大臣相看之后,才能最终批阅,且批文需用蓝色笔墨。
这或许还是诸位大臣在被皇帝折腾的欲生欲死情况下,仍然对皇帝怀抱希望的原因——至少皇帝折腾归折腾,敷衍归敷衍,却也没真的荒废政务,虽然亲佞远贤,却也只是私下取乐,没有真的将国家大事交托给阿谀奉承的佞臣手中。
可如今这又是怎么回事?!
待到大臣们打探到代批文书的竟然是前阵子杀了贵君,皇帝不但不怪罪,还对其宽慰有加的衡君子时,臣子们眼前一黑,觉得王朝未来真是黯淡无光了。
皇帝是没把政务交托给佞臣,如今是直接放手给后宫妖妃了,一时间还真说不出来这两种情况到底哪一种更为糟糕。
也说不清皇帝这样做,到底是为了报复臣子们,还是真心被这妖妃蛊惑,竟是为了美人献上江山了。
若是前者,臣子们还能安慰安慰自己,不过是三五天的事情,忍忍也无妨,若是后者……那可真就大为不妙。
臣子们第一反应是想立刻找皇帝商讨此事,可紫星山有重兵把守,闲人免进,再怎么心急如焚,也得等皇帝回来。
果真想要立刻做些什么,似乎唯有朝这位妖妃“发难”。
而发难第一步,总是要先抓个现行。
诸位大臣一阵你推我拒的讨论后,最后还是谢行易挺身而出。
谢行易出身百年世家,名声显赫,且素来坚贞不屈,有高风亮节,如今确认宫中妖妃竟然敢捷越政务,旁人怕得罪皇帝,他却是完全不怕的。
旁人不敢闯挽春殿,他却无所畏惧。
且说做就做,初三日,预估那“狐媚妖妃”批改文书的时间,谢行易便气冲冲的闯入挽春殿,去抓一个现行。
他自然也有满腔怒火想要发泄,甚至做好了血溅挽春殿的准备。
贵君的性命皇帝都不在意,他一个不得君心的老臣,性命当然更无关紧要,但他身后还有无数名门都看着,若他一死能叫圣上惊醒,斩杀妖妃,倒也值得。
若圣上为了一个妖妃,连朝臣性命也不顾,连名门世家的脸面也全然不在意,那这天下大概也再安稳不了太久,他早死了之,也免得将来见生灵涂炭,国之将亡。
然而当谢行易在大太监王定良的劝阻中,气冲冲冲入挽春殿时,当他怀着满腔悲愤之情想要发泄时,当他已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时——
他隔着一层珠帘,一层幕帘,看到那一道万分熟悉的身影,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幕帘后的人影,其倚坐姿态,行书习惯,连带一摇一晃,一颦一笑,都在刹那之间与故人完全重叠。
更何况幕帘起伏,珠帘摇晃,更叫谢行易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刹那间尘封多年的记忆重新翻入脑海,竟然也清晰如昨。
昔年他与张持珩国子监共研六艺,同窗四载,春对百花论诗书,夏游山水流曲畅,秋收万物射豺狼,冬观浩雪炉火忙……
回首过往,竟也是一生之中最为快活的时光。
张持珩身体不好,却也不畏手畏脚,反而比许多人都要开阔,上树摘果,下水捞鱼,乃至冷酒灌喉,野物入腹,乃是从不推脱,百无禁忌。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只后来张持珩做了太傅,倒是知晓惜命了,不再做这些放浪形骸之事,可每日为教养新帝,稳定朝野,其呕心沥血,却又是更煎熬寿命的事情了。
乃至年纪轻轻,便与世长辞。
“帘外是谁?”
一道清越如珠落玉盘的声音,将谢行易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随后生出惊讶与懊悔的心情——
是忽然间才发现,自己怎么能将眼前这妖妃和张持珩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