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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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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上班下班,他的衣兜里永远放着一盒薄荷糖。每次拈出一颗轻轻地丢进嘴里,冰凉的甜意在口腔迅速弥漫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这是薄荷的味道。
是这样透明透亮的轻甜,轻得让人疼惜。可是无法把握。
薄荷离开这座城市已经一年了。她的气息渐渐地在淡去,却不消散。
一年半之前,他在自己上班的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间,是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其中的一间,另外的一间一直被房东闲置着。锁着门。他习惯这安静的生活。
他搬进来一个月之后,有一天傍晚下班回家,忽然听到关着的那扇门里面有音乐飘出来,是王菲的誓言。天越黑,心越累,我看着你的脸,听着你说不出口的誓言,那一刻我发现,我有天经过你的身边,找不到你的视线。王菲的飞扬任性的嗓音。然后破旧的木门打开,一个女孩站在门里。
你好,我叫薄荷。今天新搬来的。
你叫薄荷?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奇异。
是啊,姓薄名荷。要不要看看身份证。女孩轻轻地笑了。每次人家听到我的名字,总是这种反应。
她穿着宽大的灰色毛衣和旧的牛仔裤站在模糊的光线中。她很瘦,微微凌乱的短发乌黑乌黑。眼睛象白花瓣上的两颗露珠潋滟流转。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盒薄荷糖,倒了一颗在他的手心里。吃颗糖,预祝相处和睦,室友。
她说话的声音就象那颗糖一样清凉甜美。
薄荷是非常年轻的女孩,大四,还有半年才毕业。好象从来不见她有任何亲属来往,也看不到她邀请同学或朋友来住处玩。她孤身在这个城市里,就象突然在荒野中央生长出来的一枝花朵,无缘无故的绽放。
大四的下半年,课程几乎已经没有。她偶尔去学校,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他偶尔看到她从附近的超市出来,手中拎着大袋的面包与卫生纸。
他们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但是薄荷从来没有客人,也几乎从不进厨房。她好似没有三餐的概念。饿了,想起来了,就吃点东西。有时她买一大袋面包,可以吃一个星期。他看到过她喝着一杯白开水,手里拿着一片干面包的样子,也看到过她连续三天只吃苹果和番茄。
她象一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他觉得她更象一只野生的小动物,不能够被喂养。
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安静的女孩。很少说话,但是她在家的时候总是放着轻轻的音乐。她喜欢听王菲的歌,有时在打扫屋子的时候会轻声跟着哼唱。
她勤于打扫和洗衣服。阳台上经常晾晒着她的衣服,棉布的,素淡的,旧的。水滴在阳光里静静地下坠。
她很少在他们共用的区域走来走去。她房间里有一台破旧的电脑,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它前面不停地打字。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寂静得如同一枚薄荷叶,独自散发淡绿凉意。
他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但是他不知不觉,每天开始期盼下班的时间。
后来他知道薄荷有一个男友在北京。那天下班,他发现走廊的信箱里有一封薄荷的信,就带了给她。她一拿到信,就当着他的面立刻拆开,里面掉落出一片鲜绿的薄荷叶,和一张她的小小的铅笔画像。她把它对他展开,笑着问,象吗。
有的时候,她的天真,就象一个心不在焉的孩子。画像上的人,一样有着天真的眼睛与凌乱的短发。他回答说很象。
薄荷微侧着头注视那张像,轻轻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22岁了。他说,是么,那我们来庆祝一下好吗。薄荷把头转向他,黑眸流转。
那天晚上他下厨房做了面条,她拌了两份沙拉,一份蔬菜,一份水果。面和沙拉上桌之后,他想了想,匆匆到楼下去了一趟,然后对她说,薄荷,麻烦你到厨房去拿辣酱来好吗,我想放在面里。就在冰箱里,那个红色的瓶子。
她拿着瓶子回来的时候,发现桌子上,用22颗薄荷糖摆成了一片叶子的图案,是她喜欢吃的那一种,绿的圆润的小糖块。
他拿着啤酒杯子对她说,生日快乐,薄荷。
她惊讶地站着看了一会儿,脸上慢慢绽开美丽笑容。
那天他知道薄荷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她小的时候家里出了一次意外,现在家中已经无人。她十几岁离开故乡,靠亲戚的一点资助和自己打工念到大学。
有一个同居了两年的学画的男友,比她大好几岁。不久以前他离开她到北京去找工作。她不能陪他一起去,因为必须留下,念完最后的半年。
薄荷和她的男友都很拮据。男人在北京生活得颠沛流离。他们连长途电话都很少打,只能靠频繁地互通E-mail来知道彼此的近况。她有一台他留给她的极旧的电脑,现在她无日无夜地用它写稿赚钱。有一些杂志社约她的稿子。
薄荷是卖字为生的女子。
他画画,我写字,我们都是靠着虚幻不实的东西生活的人。薄荷笑着说。
但是我相信我可以度过这半年。然后我会到北京去工作,和他在一起。
拿到毕业证,我就可以走了。她跟他碰了一下杯子。祝福我吗,亲爱的室友?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祝福你,亲爱的——室友。
每夜他起来去洗手间或去客厅倒水喝时,都看见薄荷的房门下透出一线微弱的亮光。他知道她一定还在卖命地写字,来换钱。她经常彻夜彻夜地写。在午夜的寂静中,隔着房门他也可以听见她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很轻很快。
他可以想象这些漫长的冬夜里,薄荷的手指孤单地在键盘上跳舞,停不下来。
那一定是很寒冷的。
于是在一个个这样的夜里,他开始经常静静地站在她门外,倾听她手指的舞步。
薄荷的生活已经简朴到极致,但是每晚她一定会泡很浓的咖啡或茶,来维持她的清醒。她说她需要清醒地出卖她的思想。她只买最便宜的茶叶,没有香,只要苦和浓酽。
她瘦得象轻飘的影子,可是睡眠越是不足,她的眼睛反而越是亮。是天真热望的明亮。
他每次看到她,心里都涌起疼惜,疼得发酸发软,就象鸡蛋泡在醋里所起的那种化学作用。
她是经历过许多沧桑的女孩,可是她的笑容是如此不设防的纯白。她是坚强独立的女孩,习惯自己承担自己,可是却丝毫不懂得照顾自己。
她象一枚让他想放在掌心中保护的薄荷叶。脆弱的,清香的,甜美的。而她始终在风中孤独地摇曳,散发出凉凉的气息。
每一次他劝她给自己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侧着头对他笑。但是我要赚车票钱,好去北京看我的男人。她笑着说。三月到五月之间,她短暂地消失过三次,一次五天,一次四天,一次七天。她从没有问他借过钱,她卖力地写作。
他知道薄荷是拒绝他掌心热度的植物。
六月的一个深夜里,他发现她晕倒在电脑前。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他感到她轻得象一只小鸟。他还发现她腕上有一道陈旧的深深伤痕。
她醒过来。第一次,她的眼神如此软弱。亲爱的室友,我想喝一碗鸡蛋汤。她轻轻地说。
他飞快地奔到厨房,弄了一碗热鸡蛋汤给她。薄荷沉默地喝光了它。他从她手中接过空碗,坐在她床边,很久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安静地靠在床栏杆上。她的黑眸里,此时没有流转的妩媚与光亮,只有属于薄荷的冰凉气息。
其实,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诺言。你知道吗。他是不喜欢任何束缚的男人。已经不知有多少次,我差一点就失去他。现在我仍然随时会失去他。
他曾经对我说,我喜欢你,愿意跟你在一起,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奢求什么永恒。
我们经历着漫长的伤害与折磨,彼此的。因为我习惯了流离的生活,他就以为我不会在乎什么承诺、依靠之类的东西。
可是我比谁都渴望。
薄荷慢慢地说。他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吻了她的嘴唇,凉的。她的眼泪流到了他脸上,也是凉的。
薄荷的脸离开他的脸。她轻声说,我还是爱他,我要去跟随他。
他说,我知道,睡吧,乖孩子。他拍了拍她的头,走出她的房间。
三天之后,薄荷领到毕业证,离开了这个城市。去北京,投奔她的男人。
那天他下班进门,薄荷已经走了。她留下了一盘磁带,和一盒薄荷糖。那盘磁带里录满了王菲的《蝴蝶》。她一直喜欢王菲任性的声音。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回忆还没变黑白已经置身事外承诺不曾说出来关系已不再眼泪还没掉下来已经忘了感慨就像一碗热汤的关怀不可能随身携带.
他微微地笑了。薄荷始终是独自冰凉着的女子。她是清醒的,选择清醒地坠入冰凉。一碗热汤的关怀,她不可能随身携带。
但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会记得那个六月的夜晚,把她轻飘的身子抱在怀里,就象一枚凉凉的薄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