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独木难支 ...
-
老刑警隐匿在审讯灯以外的黑暗里,李建军就那样诉说着,诉说着。
审讯灯亮的使人恍惚,空气中落下的灰尘在灯光中就像是一片片飘落的雪。
悲剧的男主角,孤军奋战的英雄主义。
“好了,你在这呆着吧。”片刻后,老刑警转身离开了这间审讯室,李建军敏锐的注意到他并没在笔录单上写什么内容。
他知道今天那老刑警是不会回来了。
环顾四周,他不禁苦笑,想不到自己作为七年老兵、治安模范,居然有朝一日要在拘留所这种地方过夜。
四面都是墙,前途路茫茫。
电棍造成的酸痛感还没完全退去,李建军坐在墙角,靠着墙壁,支撑感很大程度的缓解了他的部分疼痛,墙上漆着常见的绿色的油漆,有点凹凸不平,背后传来凉凉的感觉。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估摸着是早上四五点钟,但是也不确切。
直到一个面生的年轻民警进了屋:“有人找你。”
李建军麻木的跟着那个民警,他感到有一点饿,他的肚子咕噜的叫了起来。
拘留所的接待室和审讯室也没什么区别,也是几乎一样大的空间,一样的绿色墙漆,一样的有些凹凸不平。
唯一不一样的就坐在面前的椅子上。
看到自己多年的哥们,李建军泛起一阵鼻酸的感觉,又马上压制了下去。
他一定担心了一宿,一早就赶来了。
“没事吧?”王振业熟悉的声音传来。
虽然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却好像相隔千里,尤其是李建军,他觉得他们已经十分不同了。
“嗯……没事。”李建军强装着镇定,但是干涩的嗓子只能发出破锣相互剐蹭的滞涩声调。
“昨天那事,影响不大,咱们科长马上去厂长那儿,帮你求情了,只要……”王振业迅速的看了李建军一眼,他低着头,木楞楞的,也没有什么反应,就继续说了下去,“只要,你在下周的职工大会上公开检讨,应该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
李建军冷笑了一声。
见他似乎没有听进去,王振业一边密切的关注着他的反应,一边又继续劝道:“金厂长也是看在和部队的关系上,才没有直接开除你,你才刚进厂子,铁饭碗还没吃几个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总得为自己打算吧?”
“就退一万步,恶人自有老天爷惩治,咱们无权无势的,有什么办法呢?”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你不是难事。”
“这么折腾,你肯定没有好下场的。”
这句话不知如何触动了李建军的神经,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前多年的好兄弟,神情有些复杂。
“别说了,我愿意做检讨。”
“那就好,我主要也是担心你啊。”王振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在这等着,我去和科长说,今天上午你就能出去了。”
“好。”李建军出奇的乖顺,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坐在那把椅子上。
王振业打开了接待室的门,身后幽幽的传来了一句话:“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合金厂是个大熔炉,我们不得已要做出妥协。”王振业轻叹了口气。
“我就想让你好好的。”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这里。
墙上超大数字和指针的石英钟啪嗒啪嗒的响着,好像是在对屋内的人作出显而易见的提示一样。
空荡的接待室中,时间就这样不断流逝着,没有丝毫的停留。
等到第一丝清晨的阳光照进这间四四方方的小纸盒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民警进了门,跟他说:“出去吧。”,这时他终于能离开了。
一切好像并没有改变,又似乎全都变了。
王振业开着保卫科的公车来接他,就等在拘留所大门外。
离得老远他都能感受到王振业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连公车的那股油味尾气味,都让他觉得十分熟悉。
终于坐回公车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放松下来了,王振业利落的发动车子,很快驶出了拘留所的大院,李建军并没有回头看。
王振业先开口:“心情好点了吗?”
李建军闷闷的说:“就那样。”
“我先送你回家吧,今天周末,厂里都休息了。”
“行。”
车里被一路上的阳光点亮又熄灭,时而温暖时而又有点落寞。
“到了。”王振业提醒道。
“好。”李建军打开车门,下了车,推开家属楼厚重的大铁门,走了进去。
作为刚刚从宿舍搬进家属楼的青年,前些日子他花了好些时间把这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粉饰一新,从水电布线安灯泡,再到刮大白刷油漆,都是他亲力亲为,自己上手做的。
家具还没打好,李建军只弄了个行军床,暂时睡在上面。
阳光照在洁白的墙面上,十分亮堂,这无疑是他想要的生活。
有房子住,而不是挤在监狱一样的青年宿舍,晚上接点热水都要排大队。
望着客厅,他想,以后还要攒钱买收音机、买电视机,买最舒服的海绵沙发,铺上毛线织的沙发布……就算为了自己的这个家,也要和金厂长做个妥协。
第二天是周一,厂里的职工大会如期举行,一贯的宣扬厂里的大好形势,鼓励职工们爱岗敬业的固定节目结束后,李建军捏着一张稿纸,上了台。
他有些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台下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们反而投来了更专注的目光,这时和作为治安模范进行经验分享的状况截然不同,那些目光中分明夹杂了异样的情绪。
“大家好,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刻,我要和大家检讨我的一个错误……”李建军又忍不住看了看台下。
“……关于,关于几天前我的错误行为,我要和敬爱的金厂长道歉,我未经过翔实充分的调查,就冲动地采取了错误的行动,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在此我正式的向金厂长,以及所有工友们作出道歉,我不该做出这种影响合金厂名誉的事情,我愿意接受厂里的一切处罚。”
李建军念完了,把手里的稿子小心的对折再对折,然后揣进了兜里。
这时宣传部的主持人连忙接上话头:“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我们大家都要对犯错误的同志多一些关心、多一些爱护、多一些帮助、多一些谅解……”他的话像是开阀的水龙头一样止不住了。
“咳咳,下面我说两句啊。”金厂长打开了桌上的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关于这件事,我个人已经原谅了李建军同志,可是于公于私,都要做出公平公正的处理,组织上考虑到李建军同志前段时间为厂里冒险办案,做出了突出贡献,决定从轻处理。”
“具体处罚如下,李建军同志停职反省一个月,并定期提交检讨。”
李建军一直低着头,此时他觉得松了一口气。
散会的时候他在讲台侧面的阴影里一个人站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他才离开。
习惯了朝九晚五生活的他在停职期的第一天就感到无所事事,他早早的去了菜市场。
林城大多数单身青年都是直接在厂区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只有双职工家庭才会在下班后来菜市场买菜回家,所以职工家属区附近的菜市场规模也不大,李建军来的时候,还有很多摊贩没开门呢。
他几乎是第一拨来买菜的顾客,他挑了几棵脆生生的小白菜,一些葱姜蒜,还买了半只老母鸡,还有一盒十三香打算在晚上家里炖鸡汤。
提着一兜子菜回住处的时候,楼下晒太阳的奶奶们和下象棋的大爷们都亲切的问候他:“今儿这么早回家啊?”。
李建军平时都会乐呵呵的和他们聊会天,可是今天却觉得格外刺耳,他随便应付了几句就灰溜溜的一头钻进了楼道里。
恍惚了半天,他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连忙进了家里四平米的小厨房,开始做饭。
他并不十分擅长这种和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事情,他在书架上抠出一本《大众菜谱》,翻了半天后终于找到了清炖老母鸡汤的菜谱。
生姜五片,葱段若干,花椒一茶匙,黄酒二两。
他有点笨拙的把老母鸡切成块,把各种调料一股脑的撒进锅里,倒上水,又摸索了半天,打开了煤气,点着了火。
锅里很快就咕嘟咕嘟起来,他把锅盖往外歪着放远了一些,这样既能保持热度又能防止沸腾的汤水扑锅。
做完了这些,他又感到了无聊,无所事事的感觉始终围绕着他。
空虚感会让人的情绪失衡,李建军搬了把凳子,坐在了厨房门口,他盯着炉子上的鸡汤,思绪却随着窗外的麻雀飞向远方。
厨房的窗子下缘就是一道分界线,下方是煎和熬,借助火焰把食物变得美味,而上方是自由自在的飞鸟、云朵、虹霓,水洗般的玻璃般的天空,则是自由最好的背景。
同样的天空,这让他一下子回忆起了自己在军区的时光,训练间隙,和战友们无拘无束的在操场上奔跑,沙土飞扬着,他们是一群快乐的小马驹,跑着跑着,大声的冲着天空呼喊着,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相比之下此时落魄的自己,让李建军有几分发自内心的厌恶,甚至开始憎恨自己几天前的行为。
也许老王说的是对的,鸡蛋哪能和石头碰,早点服软才是明智的吧。
人生真是个苦差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拿起了汤勺,垂着头翻动着锅里早已烂熟的老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