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拉中心]我们并不将这称为交易》果灯阿珀

3、第 3 章

　　找到行政说我和人换课了以后，年轻小姑娘很惊讶，边玩手机边看我一眼说“您终于要休假啦”，我倒觉得自己没那么工作狂，况且这次不是事出有因，我在这短暂假期肯定也不会离开巴鲁萨岛，舟车劳顿去多年未归的老家。一想起那地方，比起乡愁，不快的记忆反倒更多，经年累月抽打在身上的藤条造成了不可逆的痕迹，直到现在我触碰小腿还会觉得隐隐作痛，在岛上的沙滩上，时不时想起自己的哭喊，哎，其实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对自己说，但漆黑的房间依旧鬼魂般纠缠我。

　　妻子一定要和我同去，两个小孩都说有兴趣，但在外地，赶不回来，让我和他们妈妈先去探个情况，“没想到爸爸也是能继承财产的人”，从这话里听来的意思是我是个没什么用的人，大概更多是指没有亲戚，夫人全家都在这座岛上，每当看到孩子们同妻子的父母其乐融融我心里也会不大舒服，只是我的确没办法。咳，也难怪他们这样说，几十年投身于研究与教学的我没什么野心，去别校的交流就当旅行，不会特意去新奇地方，真让我去人多的地方生活，那是绝对做不到的，孩子们却一直梦想离开熟悉的地方，正如我当年逃离故乡。妻子是理解我的，但听到是个庄园，还是展露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埋怨我竟然从没和她说过，我想先前就对对她倾诉的话，自己肯定能得到安慰，毕竟她是个无忧无虑的人，听过他人的痛苦也容易忘记，但我沉溺于这一想象中，并为付诸行动，全然是因在心底还有一丝小小的担忧，担心会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被她瞧不起吧，而转眼过去这样多年，说不说其实也无必要。

　　总之，死神终于带走了一些人，我为此欢欣雀跃，又几位忐忑，远离的近亲的死亡其实也让我离死更近，美好的回忆并不多反倒成了一件幸运的事，也叫我在岔路口上只能跟着导航。曾经狭窄的山道变得宽阔了，我乘着班车绕圈，不断确认自己是否远离上方灯火时的情绪则历历在目，最近给学生们布置的课题里就有这么一想，在接到消息之前，只能说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作怪，我让他们结合自身的经历理解作品中的别离，最多见的写家人不然就是宠物，然后是地点同物品，少有的可以贯穿始终，不过对于这些初生的鸡仔们，质朴与真实最为重要。

　　律师在大门前等待我，先前我们一直是在网上联系，我没料到他竟如此年轻，妻子一下车就长大了嘴，在同我一起走进大门时拉着我的袖子，小声说“完全是城堡”，她像是小女孩的这点在老了以后表现出来也不会招致讨厌吧，而我只想到庭园里的植被和我离开时一样死气沉沉，这么些年此地竟没有丝毫变化反倒让我意外，黢黑的走廊，我一次都没见过上面的灯全被点上，律师问我是否要先走走，我没有一点儿参观的心情，可以说从踏入这里开始，我比自己预想得更不好受，从身体到心里，都像是要跌入过往的深渊里去。

　　列出的名单长到连妻子都坐立不安，这像是被诅咒的屋子里住着拥有这片土地的主人，同时这一家人也被诅咒，不存在的祖母，疯了的祖父，意外身亡的母亲，暴虐的父亲，还有逃亡的孩子，也就是我，我没想过自己能活到如今岁数，更没想过自己还能有像是个孩子的体验，我坐在厚实的木椅上，觉得它们同小时般硌得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草草接过递来的单子，我本准备立刻签字，又想到什么，翻看了一遍，然后又是一遍。

　　“请问您有什么在意的点吗？”律师问我。
　　“稍等。”我说，站起了身。

　　妻子正将消息告诉孩子们，不管我同律师一起进入房间，我爬学校的楼梯也没有这般累过，当我按着扶手来到记忆里的房间前，不知怎么的，气喘吁吁。啊，可能是有什么从我的心中喷涌而出了，是了，我想起来了——

　　“父亲，您在做什么？”

　　少年就是这般站在门口，望着屋内，没有点灯的夜晚，那个我叫做父亲的人就是坐在这张桌后，静静地望着屋内唯一的光亮。

　　“没有……”我说，在这充满死人气息的书房内转了一圈，回头对律师说：“没有！”

　　“请问您指的是什么？”律师问我。

　　我要用手比出它的形状，那个大小刚好足够人将它抱在怀里，它在阳光下也有着红月般的色彩，我曾偷偷凝视，但哪怕能出现在这屋子里全部的角落包括父亲带女人回来的卧房中，我却永远不被允许拥有在福尔马林中漂浮的它们，那珍宝一般叫人着魔的双眸。

　　“眼睛，”我说，“应当有一对眼睛。”

　　“啊，关于这点。”律师说：“在您的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将它赠予了他人。”

　　什么，我几乎尖叫，我几乎怒吼，赠予了别人，是谁，不是买卖交易，竟然是赠予！

　　“是的。”律师说：“关于赠予的对象，很抱歉，无法告知于您，因为它并不属于遗产之列。”

　　“可你对我说，他病了几个月，是什么时候！”

　　“在您到来前的两日。”律师说：“教授…….”

　　我听不进去他的话了，如果说这间屋子里有任何叫我想要得到的，只有那仿佛活着一般的存在，画像被火吞噬，名酒成为碎片，金银珠宝全都沉底，唯有那双属于人的眼睛，让我……让我……让我…….

　　“啊！”我狠狠地锤向墙壁。

　　直到最后，我都要被夺走。

　　这不是一趟快乐旅途，妻子也看出来了，可她难以抑制一下得到了如此多的新鲜东西，哪怕她完全不在乎它们的物质价值，我也正是喜欢她的这点，岛民永远富足。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好了些，纵使这根刺将长久存在于我的心里，但当我回到岛上，看到那片大海，生活还是会继续。

　　我已有真正的故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