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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送别(大修) ...


  •   周炳在猫儿胡同口有间院子,院子是早年置下的,大屋不作间断,也不用帷幔围就,四面出廊,阔朗通透。

      院中所栽多是老松细竹,溪亭畔一棵梧桐如盖,疏落地挂着几盏灯,红彤彤的纱绫裹就,映着白皑皑的积雪。

      周玉臣醒来时,只觉得那灯光如红日盖在眼皮上,压得她胀痛难睁。又兼身似笼蒸,腹如刃入,凛凛寒气在腹中翻割搅动。

      她撑着胳膊起来,先探了探身下的月事条,淅淅沥沥若有还无。

      “真是比脑袋开洞还疼!”

      周玉臣吐气暗骂,她素有气滞血瘀之症,每年的癸水只有两三次,虽说便宜了行事,但每次都如割肉一般要命。

      周玉臣换了内里衣裳,拾掇整齐才唤人:“把药酒热一壶给我吃。”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女推门进来,身上穿着缇色薄绵袄,罩了件绛红滚兔毛夹缎背心,她提着铜壶兑了洗脸水,硬邦邦道:

      “大清早的吃什么酒?”

      周玉臣取了手巾,笑道:“燕官妹妹,怎么是你?小子们躲懒去了么?”

      周燕官把食盒从门口拎进来,一色儿摆在金漆的春台上,又从桌肚底下拨出两个杌子,用火捻子点了一碗锡灯。她边忙边道:

      “昨夜你回来时,半张脸都是血。大家说你得罪了贵人被打杀了,又说你是贪看爆竹被炸伤的,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周燕官上前来,仔细端详她的伤口,但见一道寸长的割口,在太阳穴与发缝的交界处。

      周燕官轻轻抽气:“天爷,这要是再往下一点儿可就凶险了,难怪老爹着急成那样!”

      周玉臣洗漱罢,才发现整个右眼肿泡起来,好在视线无碍。她拣了只杌子坐下,浑不在意道:

      “妹妹且放心,我这等泼才断断是死不成的……这粥怎么也有葱姜?”

      那春台上摆着两碗姜葱粥,略滴了几粒香油,旁边是一碟春不老蒸乳饼,一盅清鸡汤。

      周玉臣看着那粥,哭笑不得:“昨夜干爹灌了我好几碗姜葱水,今天一睁眼还是它,难不成要把我腌入味么。”

      周燕官笑眯眯的托着腮,坐在对面:“莫贫嘴,赶紧吃完了,我还得收拾去见客。”

      听得“见客”二字,周玉臣收敛笑意:

      “干爹又在给你相看人家?怎么你竟肯了?”

      周燕官是周炳在宫外收养的养女,生得乌发雪肤,姿容清绝,端然是一轻袅袅的如花美人。如今也到了待嫁之年,周炳最近为此频频走动。

      可惜高门大族都不屑于和宦官结亲,能谈的多是不入流的富商大户。周燕官早慧心明,眼见都是侧室、小妾之类的归宿,她半泼半哭的闹了好几次,周玉臣也站出来拦了几回。
      周炳这才姑且作罢。

      “我的心你是知道的。”

      周燕官娓娓道:“书里的那些风月我不懂,里头的女孩儿都一色一样的漂亮可人,倒是男子各色各异,有铁骨铮铮、圆滑不佞,也有君子文雅、武夫悍勇。实心说,与其和他们做夫妻,我更想做一回他们。”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去:“可是这两年老爹在御前越发艰难,你在宫中……白天才得赏,晚上被打成这样。若是能帮衬家里,嫁也无妨。”

      周玉臣觉得胸膛里的那团碎肉,又要被捏散了、揉化了,痛得她站起来,牢牢握住周燕官的手,道:

      “不,你不想嫁就不嫁。莫说是为了我,便是为了干爹也不行。”

      周燕官轻轻摇头,两只金莲蓬坠子在耳下晃动:“你权当是我为了自己罢!在家中锦缎罗衣、好吃好喝的养了这些年,总得有些用处。”

      院子里传来几个掌家内官的声音,周玉臣凝神听了片刻,确定是不相干的琐事。她这才打量一脸哀伤的周燕官,变出个放诞不羁的笑容来,低声道:

      “我自与干爹去说。妹妹且等着,与我一同做个贼泼才。”

      昨日周炳说要算账,但刚把周玉臣送回来,他就被人请走了。略思忖,周玉臣拿定注意。

      二人用了早饭,周玉臣便带着燕官一道出门。婆子们大惊失色,上前欲拦,却被周玉臣的小内官们按在原地,只得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这厢,帝都郊外的大道上,残雪薄阳,天光初放。

      一簇人马蓄势待发,中间捧着一位将军,骑着匹黑色的河曲马,正是都督副使潘处道。他早已经得到宫中的牒文,知扈九要随同劳军,心中不豫。皇帝倚重宦官,这些内臣常常假借采捕、买办等名头,凌虐官吏军民,逼取金银。潘处道对此深为厌恨。

      潘处道与老妻嘱咐道:“夫人在家中要多看我的画像,多跟我说话。”

      潘夫人是个精神奕奕的中年妇人,亦骑着一匹雪白卷毛马,她翻了个白眼:

      “怎地?又想我骂你呢?”

      潘处道攥着缰绳直叹气:“是啊,少了夫人的规训,为夫就是拎不起的豆腐。就怕哪日把脑花摔坏了,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潘夫人斜了他一眼,把马鞭轻轻抽在潘处道腿上,冲着亭子努努嘴:

      “不过是个孩子,瞧着人高马大的,其实也就二十出头罢?见他的言行举止,倒是性情中人。”

      快行亭中,扈九头戴一顶皂纱无巾脚,身穿玄色暗纹曳撒,背阔弓,携箭壶。头上虽裹着纱布,但精神气魄与昨夜已是判若两人。

      周玉臣一见扈九,俯身便拜:“九哥,原谅我擅作主张,污了你的心。”

      扈九携住周玉臣的手,端量着她额上的伤、青肿的眼,病容憔悴,他仓促抹了一把眼泪,躬身亦拜:“实我不贤,倒连累了阿玉!如何怪得你?只恐救命之恩,需得异日再报。”

      二人相携垂泪,想到此别不知何时再见,惧是怆然。

      这时周燕官脆生生道:“你这呆子好不知趣,只要你活着,我哥哥心中便畅快。人行在世,酬谢来,报答去的,事事都要衡计对等,又有什么意思?”

      扈九在周府不曾见过女客,还是头一遭见周燕官,与她肃然拱手,道:“姑娘豁达,是我顽笨。阿玉,怎不见你引荐?”

      周玉臣拍了拍周燕官的肩膀,笑道:“这是我妹妹,你叫她燕官便是。今日家中有客,我带她出来躲清净。”

      那周燕官生得美貌,已习惯了被打量,突然见一魁梧武夫,视她如常,心中不觉暗暗称奇。又因头一遭违背父意,肝气正是肥壮壮的时候,便道:

      “你这汉子又是何人?咦,你的伤也在头上,莫非是你同我哥哥一道偷点炮仗?”

      扈九与周玉臣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周玉臣又介绍了扈九的身衔,道:“妹妹,你喜欢的那盒凤凰单枞,正是九哥所赠。怎么吃了茶,却把人给忘了?”

      周燕官一听便明白扈九是谁了,扈九的义父扈太监在越山之役中战死,力竭不退,可称忠勇,此事在宦官内广为流传。
      她暗忖:如此忠义之后,谁敢伤他?

      但这个心思机敏的小少女,只作插科打诨,又是让周玉臣现场做折柳诗,又是问扈九燕山的风土人情。把原本忧愁的氛围,消散在笑声中。

      她亦没有问他们二人到底因何所伤。

      这厢。

      群玉殿,厢房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出游图。画像中两位淑女,双双游赏于花团锦簇中。若有宫中老人在此,兴许会发现:一位是已故的淑妃,另一位是已故的文才人。

      四皇子赵况敬了香,他闭目默然,立在案前与画像心谈。

      满室静谧,四下无风,一株斜插在鱼藻纹蒜头瓶中的梅花微微颤动。

      赵况无奈转身,清声道:“我的腿伤已经无碍了。”

      不知何时,一个妇人闪现在他身后。她一身不起眼的宫仆打扮,却是目射寒星,鼻直口方,行举间可见其身形稳健、骨壮筋强。

      妇人二话不说,抽出梅枝急急一撩赵况的左膝。

      赵况闪身错步,探出右臂轻轻一捞抢住梅枝,又将那只梅花插回瓶中。

      一来一回,那嫩蕊娇花竟是分毫未伤。

      妇人瞪目如铜铃,道:“躲什么,你小子有本事跟锦衣卫干架,却不敢让老娘抽一下吗?”

      赵况咳嗽两声,拱手讨饶:“兰姨……”

      “甭来这套,老娘跟那番子正斗得痛快,你蹿出来做什么?被发现了你这皇子不做了?”

      兰姨一把掌住赵况的膝盖,或轻或重的按捏检查,骂道:“等瘸了你就知道厉害!当初教你功夫的时候,老娘说过什么?行走江湖头一条,不要白送!”

      赵况痛得肌肉发紧,挤出一丝笑容:“可我赢了,便不算白送。”

      他吞下几声闷哼,恐被发现,又连忙转了话头:“所谓皇子龙孙、天命贵种,说到底也不过是凡胎俗子……这种以[不事劳作为荣]的玩意,有什么意思?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赵家人。”

      “你要真是赵家人,老娘才懒得搭理你。”
      兰姨终于收回手,从怀里掏出几瓶药,抛给他:“心疾需得静养,老娘不在京都时,你好生休养不准再溜出宫。听见了没有?”

      赵况接住药瓶,把它们拢入斗柜的暗屉里,问道:“兰姨还未说,这次要去何处?”

      兰姨也不瞒他,眉飞色舞道:

      “你可听过燕州沈扩?那汉子原是按察司佥事,奉命往云州募兵,却遭奸人所污,被下了牢狱。云州失陷时,沈扩趁乱逃出,竟与当地百姓结成巡社,如今据兵于燕州,狠狠痛杀了虏狗几回!老娘此去,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赵况知道燕山时局,思忖着,道:“去岁云州守备不战而逃,为沈扩所杀。皇帝视沈扩如盗贼,我听说他还派了潘处道前往燕州,名为招抚,实则剿匪。兰姨此行必是凶险,不如……”

      兰姨打断他:“说甚胡话?!老娘可是个叮叮当当响的英豪女子,金石心志的铮铮人物,行走江湖这些年,老娘怕过谁?对吧文娘?”

      最后一句,兰姨看着画像上的文才人。

      画中的女子,眉目鲜艳,细玉香肌不染半点脂粉;云髻蓬松,戴着顶“一年锦”的团簇花冠;纤腰袅娜,系六幅蜀锦的真红罗裙。是个温柔可亲的绝色佳人。

      这是赵况照自己的模样,比拟所画。

      他的生母文氏,入宫前与兰姨是结义姐妹。后来文氏做了花房宫女,一朝被皇帝所幸,又被弃之不顾。当时在场有一侍卫,见文氏昏死当场,心生怜悯,替她收拾了首尾。

      后来二人逐渐生情,文氏珠胎暗结。待要遁逃出宫,却被皇帝再次召幸,一来二去竟把侍卫骨肉糊涂做了赵氏子孙。文氏胆小,生子后惴惴而亡,赵况便成了淑妃的养子。
      再后来,淑妃也没了。

      赵况又咳嗽两声,清凌凌的眼目中,露出几分惘然。他本就生得唇红齿白,双眉入鬓,神色怅然时更见怜意。

      兰姨心下不忍,安慰道:“你娘虽走得早,但淑妃娘娘是个好人。有两个母亲爱护你,又有老娘教授你武功,算起来你也是顶顶有福气了!这玩意给你,若是遇到麻烦,就拿着它去煤渣胡同找人。”

      她手中托着一柄龙头棍,约莫有七寸,通身是漆黑的乌木,透着饱饮岁月的光泽。龙目怒睁,龙角高立,气势极为威严。龙口中衔着只珠子,被尖锐的牙刃牢牢咬住。

      这便是鹤庵堂主的信物了。
      鹤庵,以打行起家。百姓家中有斗殴、诉讼对簿时,往往雇其护卫。所聚集的打手游民,称为“青手”。

      上一代头目兰金,与一朝廷大官明暗合作,为其冲锋陷阵,殴打政敌。还办了几桩震惊朝野的刺杀大案。

      从此,鹤庵一跃成为京都最大的游侠结社,成为打行中的最上等,甚至还集结了秀才状师,以备诉讼。而兰姨,正是兰金的女儿,名唤兰婉如。

      兰金去世后,兰婉如继承了鹤庵和龙头棍。她武功高强,在帮派中名望颇高。但与父亲不同的是,兰婉如对捧达官贵族的臭脚、替他们干脏活的事情,毫无兴趣。她更喜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甚至几次得罪了曾经的主顾。

      很快,鹤庵分裂为两派。北鹤庵依然以琉璃厂为总舵,是兰婉如的叔叔兰德为首的一帮老派游侠;南鹤庵则以煤渣胡同为总舵,由兰婉如带走的一帮少年男女组成。

      不过,没有龙头棍,兰德很难调动京城之外的分舵势力。这一次遇袭,是兰德联合锦衣卫,故意给兰婉如设置的陷阱。如若不是赵况营救及时,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现在那根宝贵的龙头棍就在赵况眼前。

      赵况却看也没看它一眼,反而真诚发问:“我想落草,同兰姨一道去燕山,可好?”

      兰姨被他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了看他,扭头就对画中的二人拜道:

      “不关我事啊,我可没这么教过他。两位姐姐明鉴,妹妹我潜入宫中扮婆子,教授他功夫,只为保他性命!绝不是要他做剪径强人!”

      表明了心迹,兰姨又去拧赵况的耳朵,骂道:

      “你大爷的!你上回溜进煤渣胡同,柳儿就险些把你绑了当场拜堂。你落草作甚?给人当压寨夫君吗?”

      赵况耳朵被拧得红起来,却不叫痛,只道:

      “那女孩无心伤我,我若出剑伤了她,须不好看。若是杀北虏,就可以痛痛快快下手了。兰姨,你教我做一个眼盲口哑的傻子,那并不难,淑妃娘娘也是这般嘱咐我的。可是再想做别的,就不能够了。”

      兰姨松开他,道:

      “你可见到周炳了?他秉性忠直,乃是阉人中的好汉,比旁的男人都有种。当年若不是他和皇后娘娘、闻人决主持大局,这天下还指不定啥样呢!如果周炳能指点你几句,岂不是比落草有宜?好歹你也能在朝中做些好事。”

      赵况心中了然:如今的周炳,一心汲汲营营、博取帝宠,早已不是当年人。而自己这个皇子,至今未能出阁,连止奉朝请都没份,又如何攀附?

      他隐去不谈,只温和道:“我见到了他的义子,叫周玉臣。就是为人有些腼腆,我准备的礼物没能送出去。”

      兰姨习承了其父的武功,心眼子是半点没沾,哪儿懂得官场人情?她不知淑妃卫王母子,究竟是因何而死,故而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嘛,把人留下来吃顿饭,慢慢也就熟了!你也没甚朋友,实该结交一些英杰豪强。要是能歃血为盟,结为姊妹兄弟,手脚也就能舒展了。”

      赵况应下,心中却道:我在宫中,如陷囹圄。何人愿与我助力?又有何等好事可做?

      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二人立即噤声。

      小宫女扣了扣门,声音带着亢奋:“殿下,纪察司带人来了!”

      “请他们在厅前等我,我稍后就来。”赵况提声道。他再回头时,只剩下案几上的一柄龙头棍,三两片迟落的梅花瓣,寂寂地散发着清香。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送别(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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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当前状态】:第1~3章已重写,新增角色“顾翠儿”。第一卷即将结束! 【民间小报】:《周玉臣她今天反了吗?》、《陶真人激评周太监:功比孟德,祸比董卓》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