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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丽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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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明明才三月,明明是该用“阳春”大肆创作的时候,A城的天气却热得像是春天也急着去死。
冰淇淋从便利店里拿出来,很快地融化了。受腰斩似的,整个地从壶口被握住的地方倾倒下去。听人比喻:冰淇淋是夏天博物馆特别展出的艺术品,一块德芙冰淇淋掉在地上,就是一座巧克力外壳包裹的半身雕塑被人推倒的样子。
女孩呆呆地蹲在地上,白色的冰淇淋液缓缓地向四周溢出。黑色的巧克力壳在香草之河里下沉而最终融进自己里面,好像彻夜哭穿了枕头而泄漏出潮湿的棉花。就在整个半身雕塑要融为太极图的时候,女孩朝地上伸出了手——
“你在干嘛?!”
妈妈生气地打掉她已经放进嘴里的手。女孩立刻哭得比冰淇淋的死状还要惨烈,“我刚打开就掉在地上了!”
“那你也不能把地上的捡起来吃啊!”妈妈的音调和脾气都在上升,然而眼皮和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整个人的灵魂颠倒了,“你是乞丐吗?!”
女孩的哭声像从喉咙眼里挤出一颗颗细小的石子,声声清脆地砸在地上。在妈妈的心里下起一场残忍的石头雨。寻常雨伞是挡不住的,妈妈被砸得站不住,撑着她幼小、狭窄的肩膀蹲下来。声音不知道是在为谁颤抖,“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啊……”泪水是水晶帘坠在妈妈的眼皮上,让妈妈抬不起头来。
原本有要事的行人此刻也有闲心为她们驻足了。她们为艺术品而落泪,而最终成为了艺术品。一个外卖小哥骑着摩托车从旁边经过,车已经开出去二里地,脑袋还留在原地呢。忽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小哥立刻回头,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摩托车侧滑出去将近半米,他自己则飞得比车还远。
“你个骑摩托的看什么热闹啊!”爸爸把女儿抱在怀里,不停地拍着背安抚,“没事、没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嘶——右腿好痛。
“撞到人了你赔得起吗?!”
“对不起……”
低头一看,整个小腿侧面的皮都擦破了——用好心人递来的纸巾简单地擦拭一下,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吓人——或许,还有一点骨折。来不及细想,扶起摩托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车后座的保温箱。还好还好,没有看到盒子破了,也没有看到汤汁洒得到处都是。
送达的时候还是迟到了十分钟,好在顾客是位通情达理的女性。看到他腿上的伤,立刻自己释怀了所有脾气。也没好意思说,其实不摔那一跤也不一定能够准时送达。
昨天之前,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自己还不到三十就已经被人才市场淘汰的事实。昨天,他学会了接单、导航和联系商家与顾客。今天他最大的收获,是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宣传话里,都少了一个介宾短语。
比如,越努力越幸运,前面应该加上:对于本就有幸的人来说;比如,学习改变命运,后面应该补充:对于本就不需要改变命运的人来说;再比如,对于住在这里可能都不需要自己开车的有钱人来说,这里交通发达、出行便捷,对于外来的普通人来说,这里错综复杂、找不到路。
第一次感谢热天气、第一次明白人类受伤的意义、第一次正视淋漓的鲜血。
从大门出来,又到刚刚摔跤的地方。忍不住开始回想——那对奇怪的母女竟然还在那里——这栋大楼看起来真宏伟。
不懂是什么风格的建筑:红墙、尖顶、玻璃房?只觉得人和车从下面经过,都不是单纯的出行或者回家,而是一群蚂蚁钻进了玻璃罩里偷窥艺术品。一梯就一户,还是在房价最夸张的南区——哦,接到下一个订单了——客人开门的时候,意外地望进去,一个客厅简直比他租的整个房子还要大!如果——好了,别再想了。
他一只脚跨上摩托车,却没有注意到脚边原本停着一只乌鸦。这只乌鸦被惊得扑扇着翅膀腾空而起,遭猎杀般惨叫着飞到天上。一时间,天上地下全部一片惨烈。
许久许久,在天上盘旋了好几圈之后,它终于停在了建筑外墙的一处空调外机上。浑浊的目光和正午入室抢劫般的阳光一起挤进两扇窗帘的缝隙里——
一个空荡的连空荡都可以忽略不计的房间,一个连墙壁都看起来和医院一样无菌,一样充满孤立意味的房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可以随时离开,而不用担心害思乡病。因为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轻易地找到这样一张床、一套桌椅、一副窗帘。整个房间里最有生命力的就是头顶的空调,蓬勃地闪烁着“26”的字样。
空调一定要开到26度,是在妈妈的监督下养成的习惯。妈妈郑重地说“空调开到26度是最省电,也是人体的最适温度”的时候,自信权威地就像一个年长有为的女科学家。这是他最听妈妈话的一集。
下一集他就要造反了。
床上凌乱地堆着三床被子:棉被、空调被、毛毯。当然是没有一床盖在身上,这就叫作应有尽有,百无一用。
一床被子踏着熵增效应走向无序,成为“一坨”。一坨被子自然地高高堆起,像一个人惨死路边,而被随意地掩埋了。究其原因还是放着不管影响市容市貌。一坨被子就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三床被子是三处荒坟——一个晚上的时间竟然足以杀死三个可怜人!
第四个闹钟响了三分钟之后,房间里终于有了点活人的动静。闻琛翻了个身,从遇刺的俯趴姿势变成了安详去世的仰躺。脸上第一个醒来的五官是嘴巴,一张开,就吐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
接着开始活动的是手。不用睁开眼睛就熟练地关上了闹钟。摸索了半天之后,随便抓住了一床被子。哦,软的,我没有睡在荒冢里。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一晚上的噩梦就是用胶水粘接出一个最漆黑的夜,一不小心就把眼皮也粘上了。
拼尽全力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朦朦胧胧地看见房间里一片金灿灿的。
窗帘是故意不能拉实的,否则就如他自己所说:哥们儿两眼一睁就是睡。光之触手轻易地捕捉了他的睡眠,蹂躏它、捏破它。闻琛忽然梦碎般地惊醒了。
下床杀上拖鞋,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边上。手动地把窗帘往两边推开,一个一夜未见的新世界就像一幕抓马的舞台剧开幕。
首先登场的是一只乌鸦。一个多么古老又复杂的意象。一双眼睛像一对发霉的玻璃珠子,始终胡乱地转动着。这么多释义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延伸为“今天你会有一个好运气”。视线移开,往远一点看。看到路边蹲着一对母女,也有可能是姐妹?
女孩看样子是在哭,于是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女性温柔地奉献了自己的怀抱。多么有爱!跨在摩托车上的看起来是一个外卖小哥。腿上是受伤了吗?看见他伸出右手握成拳头,在自己的左胸鼓敲了两下,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接着,骑上车像一阵风一样飞走了。多么有生命力!
他们的距离那么远,六层楼、一条街。何况还有衣服、皮肤、骨骼。闻琛当然听不见小哥心里正在小声地说:对于我来说,如果能在这附近买一套房子,这辈子也就值了。
当然也没有人会听到闻琛的心里话:如果回到小学写作文,主题是幸福,他一定要把眼前的这一切写进去。开头这样写:正午的阳光把人间照得暖洋洋的、光涟涟的,我有点喜欢。哦,正午。只是可惜,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太阳看起来将夕。
那时不知道,一张逆位太阳牌的解读就是,我很喜欢,可是我终将错过一切。
如果、如果……
敲了敲屏幕看看时间——下午一点四十六分。
哦!太好了!我又浪费了人生如此美好的一天!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家里这扇窗户这么的不隔音。六楼,一个人跳下去可能会死,一串手机铃声竟然可以听起来完全不受距离削弱的传进耳朵里!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外卖小哥走了,来了一个大夏天穿大衣外套的男人。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男人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着屏幕发了三秒钟呆,接着,放到了耳边,像是接通了。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闻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不想接,但是不能让对方知道,等着它自己停下来吧。该死,到底是谁这么有恒心。又打来了!
“喂?”
“大爷——”视线忽然和楼下的男人撞上——“晚上出来陪我喝酒。”
闻琛往后退了一步,避到了窗帘后面。当然也就没有看到男人并没有和他一起收回视线,而是始终盯着空调外机上的那只乌鸦——
“哥们儿失恋了呜呜呜呜……王恩熙这个臭女人!我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