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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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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都城,神诞节。
这是一年当中最隆重的一天,是我最喜欢的日子,也是我最讨厌的日子。
传说,多年前的这一天,神明降生,将福音播撒到这片土地上。
于是此后每年的三月三,都城上下都会举办盛大的节日,各地的百姓朝圣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入这里,为神明庆生。
这一天,所有人都要心怀感恩,将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逢人就要笑,脸上需绽放出此生最友善的笑容。
我从人群里穿过,嘴角使劲裂开,努力笑得比所有人都要灿烂。绕来绕去,忽地瞥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
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大,一笑起来,快要被肥肉挤成两条缝,像是白皙肉团上剌了两道不见血的小口子。张大的嘴里面,还有粉色的牙床,龅牙的问题显露无疑。
粉色的牙床下面,是黄得有些浑浊的牙齿。
看起来口气不是很清新,哪怕和他还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我隐约已经站在他面前,闻到他嘴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仿佛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地灌进他的嘴里,然后经过长时间的发酵,两瓣唇瓣似关不上的门,再也阻挡不住,只待开口的一刹那,迸发出人生的各种滋味。
时间令万物腐朽。
晃神的功夫,我的目光和他对上了,我心里一慌,笑容就要凝固在脸上,变成假面。但他却冲我笑得温和,还对我点了下头,仿佛隔着人群和一位老朋友打招呼。
可是,就在昨天,他还朝我扔石头,砸中我的胸口。现在我的胸口仍然隐隐作痛,昨晚检查时,上面有一大片淤青。
我微微弓着背,缩着胸,像条摇乞摆尾的狗,讨好地对他笑了笑。
等他视线一移开,我低着头,收起笑容,转身远离人群。
三月三这一天,我是人人的兄弟姐妹。
三月三以外的每一天,我是人人厌弃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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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诞节继续。
正午十二点,第一道钟声响起,所有人陆陆续续在神像下面聚集。
我站在人群最末尾,与神像遥相相望。
神像有数丈之高,低眉垂眼,站得远了,仿佛能够与之对视。
凭借这个错觉,我的面庞上洇出一个微笑,心底是真心实意的愉悦,还有一丝得意。
紧接着,两道钟声过后,人群乌泱泱地跪倒一片,如多米诺骨牌,甚至脑海里还能幻想出哗啦的响声。
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我站在人群最后,等所有人跪下,才不吝惜我的膝盖。
我以乞丐之姿,却只向神明低头。
三跪九叩,庆祝完神明的诞生,仪式画上一个句号,我可以为自己谋求神明的祝福了。
愿望刚在脑海里起了个头,人群却似摩西分海,以中轴为界,纷纷挪动膝盖,朝两边划出一条道路。
一时之间,整片广场上,除了布料在地上摩擦出的沙沙声,就是因为移动速度不一致,不小心撞到人的“哎呦”。
可是,全场竟无一人抱怨。
我怀着好奇,睁开双眼。
看见着装统一的两列人马,他们隔开了两边跪着的人,像是为划开的这条道路保驾护航。
等到这两列人马的排头跑到神像下面,剩下的人隔着差不多的距离,一手把着腰间的大刀,面对面站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我下意识放下了合十的双手,嘴唇微张,极目远眺。
在这样的日子里,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弄出这样的阵仗,不比神诞节的仪式差。
很快,周围的议论声给了我答案。
“原来是国王啊。”
“我还以为今年看不见他了。”
“弄这么一出……哎……”
国王名叫“赫”,今年是他登基的第一个年头。按照惯例,以往每一任国王登基的第一年,都需要主持那一年的神诞节。
然而,今年直到仪式结束,都不见他的身影。此刻,他却姗姗来迟,不怪人群里传出叹气声。
尽管君权神授,君权之上是神,但是百姓总排在君权之下。
很多人都不认可赫的做法,可也无一人敢站出来,指出他的问题。
我怔然片刻,注视着这一切,心底是震撼,眼里有艳羡。
以往在我眼里,有权有钱的模样,就是昨天拿石头砸我的那个胖子。
胖子是一家旅店的老板。
旅店面积很大,旺季来往的客人很多,胖子每逢出门,都是穿金戴银,原本就不算苗条的身形,如此更是满身累赘,像是下一步就会跌倒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神诞节刚好是旺季。
都城人一多起来,虽然我乞讨会更顺利,但风险也会随之增大。
好比昨天,我不过是在胖子旅店门口歇了下脚,却引来了他迎面飞来的一块大石头。若不是我反应快,及时站起来,差点就头破血流了。
可就算是胖子那样的人,今天也不得不对昨日鄙夷的乞丐露出笑容。
我听着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车轮碾过来的声音,看着好似金子做的马车在神像下面停下,旋即走下一位远不如胖子那样珠光宝气,但展露的气势远比胖子更强的人。
不用细想,他应该就是赫了——百姓口中的国王。
此刻,我对财富又有了新的认识。
国王驾到,百姓不敢先于他许下愿望。
我却借着人群的遮掩,跟着他的节奏,一同双手合十,将原本“每天至少能够吃饱一顿饭”的愿望换成:“神明在上,我莱蒙在此祈愿,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与此同时,赫也在心中默念:“神明在上,我国王赫在此祈愿,想要很多很多的爱。”
目的达成,赫照着来路离开。百姓们静默一瞬,又挪着膝盖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望着走时排场依旧的队伍远去,耳边传来其他人的喁喁私语:“这怎么能行呢?哪有站着祈愿的道理。”
“神明在上,还望恕罪。”
“唉……”
我回头,看着一颗颗头颅再次垂下,起身准备离去,视线蓦地和神像对上。神像空洞的眼神令我一阵心虚,仿佛抵得过千万人的目光,我脚步一顿。
可最后我还是偏过头去,移开视线,蹑手蹑脚地脱离了人群。
我已经完成了仪式,许完了愿望,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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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节日仍在进行。
这一天的友善还需要保持。
我沿路吃吃喝喝,咽下去的食物快要堵到嗓子眼了,嘴巴依旧不肯停下来。
除了没有学过拒绝,还因为这样的日子一年就只有这一次,一旦错过了,不知道来年还有没有机会。
毕竟乞丐的日子朝不保夕,冻死、饿死都是常态。
察觉到胃里一阵翻涌,我伸手摸了摸凸起的肚子,生理上不舒服,心理上却有一种病态的满足。
做头一个撑死的乞丐,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正习惯性扯了下嘴角,胃里的动静就涌到了嘴边。我赶紧捂住嘴,将那股感觉咽回去。但余光瞥见有人递食物过来,还是下意识伸出手。
只是正要接,豆大的雨滴打在我的虎口上。
说不定神明听见了我的愿望,见不得我此刻被撑死。
这一次,我的嘴角总算上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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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就算进入了三月份,初春的雨仍旧带着寒意,淋在身上,一个激灵,也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穿不暖吃不饱是我的日常,抵御寒冷是多年来积累的能力。走街串巷,躲过人流,找到不会被别人打扰的地方,是我摸索出来的技巧。
凭借这个技巧,我就近摸到一处废宅,躲进去,找到了一些干草和布料,脱下湿掉的衣服,正要换上,只听“哐当”一声,有人从外面踹开了房门。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呵斥:“什么人!”
眨眼间,我吓了一跳,手一松,布料掉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捡,一把剑就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死于他人之手,也是乞丐常见的结局。
就这样,我裸着上半身,露出瘦削的上肢和皮球似的肚皮。
之前雨水的寒意尚且没有干扰我半分,眼下剑身的冰凉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明明骨头已经软了,快要支撑不住,双脚却跟灌了铅似的,还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你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处!”
心里有千万句话想说,可这会儿喉咙含着浆糊似的,黏黏糊糊,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想要命的话,还不快说!”
问题接连向我抛来,越急,我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算了,神诞节未过,还是不要增添杀戮。”
人未到,声先至,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此刻跟收起了利爪的猛兽一般,低眉垂眼地回了句“是”,就收起了剑。
剑意的寒气逐渐散去,我心里的恐慌丝毫不减。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收敛杀意,必是比持剑人还要厉害。
不过这句话给了我一个讯息——这个厉害的人有意放过我,至少今天不打算跟我计较,但过后就不好说了。
于是我赶紧捡起地上的湿衣服,想要等那个人进来,叩谢他的不杀之恩,就抓紧时间离开,顾不上屋外大雨滂沱。
我赔着笑脸,对着屋里的人点头哈腰,余光瞧见门口缓缓走进一个人,正要跪下来感谢贵人,就听见他饶有兴致道:“你且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愣了一瞬,我重新调动笑容,听话地抬头。
在对方打量我的同时,我也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脸是陌生的,着装倒是有些眼熟。
看见他面露惊讶,我同样讶异不已。
我不清楚他的惊讶来自什么,我却是源自对他长相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