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三钱春休

8、月亮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在家里蒙着被子睡到十二点半。他在桌上留了便条。我吃过饭，在家里电视随便调了几个台，已经找不到当年的儿童频道，靠在沙发上，又做起小时候的梦。
　　英雄梦，天才梦，什么的。什么都好。带我回去吧。都回到我身边。那些我坚定相信着能给他幸福的时光。我渴求的爱，和他也同样渴求的爱。我们天生就要成为依靠的。从此我们自己没有的东西，彼此来给就好了。
　　我也没想过自己怎么还能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正好拿着钥匙开门。我撑着沙发边起身，他看到我就笑了，很自然地放下手里的包，说：“我做饭吧。”
　　我被他一句话定在原地，陷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身影在厨房里被玻璃上凝聚的水汽模糊，餐桌上三色的灯把冰箱上的时钟映成绚烂的彩色，忽然就觉得这一刻时间离我们很远。
　　如果能永远这样看着他就好了。我想，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美丽的梦，自沙发一直陷落到胶质的记忆里，听到从前风吹树叶发出的零碎响声，并且从已经凝固的琥珀里看到童年时我向后一瞥的那双眼睛。
　　或者是享受那种静谧而缱绻的氛围，在我对过去的回忆里，我始终觉得那一晚美好得恍若梦境。饭后他忽然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我茫然无知，点头说好，他却忽然牵住我的手，把一个很素的戒指轻轻套在我手上。
　　我怔了一下，抬头看他。他正好对上我的视线，微有羞赧地笑了笑，低声问我：“抱歉有点突然……好看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借着灯把戒指转了一圈，看三色的灯光在银色的素圈上折射出不同的光晕：“……好看。”
　　然后我抬头，笑着说：“很好看。”
　　很好看，贺岁，很好看。
　　“那就好。”他笑着说，举了举杯中的果汁，第四指上同样有金属光泽明净地闪烁，“敬明天。”
　　那天他破天荒地没有对我喝酒做出什么阻拦。我像小时候一样踩上阳台窗的底框，想要直起身子却被卷起的竹编窗帘碰上了头。我听到他的笑声，过了变声期很久，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种脆生生的童音。于是那一刻我清晰地明白我们都长大了。我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忽然明白了意识到长大的那一瞬是一种何其悲哀而恍然的顿悟。
　　“哥。”他忽然倚着阳台门沉沉开口，声音在夜风里像被河水洗过，清新而干净。于是我又想到我们一起在乡下无忧无虑奔跑的那个暑假，我抱着他跳过田与田中间的流水，他笑眯了眼睛拍手，说，哥哥，你好厉害呀。
　　这么多年，那条田垄似乎从来没有干涸过片刻。流水细弱的潺潺养育着荒芜的土地，绿油油的小苗吃着源源不断的营养，生长得比我们更加自在、平和与幸福。长大成人之后，我的梦境往往无趣到醒来就忘，但我还记得我梦到记忆与笑声沿着那条细细的水流顺流而下，地头不知名虫子的嗡鸣是岁月在呼唤我的名姓。于是无数个日夜流转，我也还记得那一条短短的流水，记得它动人的水声曾经应和着我的灿烂风华，却一次都不曾惊醒我现在的梦乡。
　　“怎么了？”我问。
　　他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笑了笑说：“你很厉害。”
　　“……什么？”我问他。
　　他却直直地看向我的眼睛：“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佩服你，也很感谢你。你很坚强、很勇敢，也很优秀。换位而言，我知道我不可能做得比你更好。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拥有现在的生活。现在你带给我的一切，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礼物。”
　　在我怔怔的眼神中，他忽然俯身，轻柔生涩地吻了我的侧脸。
　　……
　　我在恍惚的岁月里，徒劳地试图捡起满地的灿烂，晕了一个圈。
　　……到底是谁在救谁啊，贺岁，是谁在拯救谁生活的意义啊。怎么会是我在救你？明明是你在救我吧。很久以前我就想过，我不需要一个人来爱我，我需要一个人来救我。
　　我把桌上的酒推到他面前。他盯着我的手看，笑了笑，拿起来一饮而尽。
　　我笑了：“慢点喝。”
　　他仰头，向后整个人都靠在躺椅上：“哥。”
　　我眯着眼睛看他：“什么？”
　　他忽然笑了一声，低下头转着他手上那枚跟我成双成对的戒指：“如果你不是我哥，你还会愿意这样跟我腻在一起吗……？”
　　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你是我哥，还是因为……你也爱我——？
　　……什么？我想，可是我已经是他哥了。贺岁，你一辈子都别想逃开。
　　我难得地觉得有一点失控，倾过身子想要去抓住他的手，伸手却一下打翻了桌上的杯子。他大笑着起身去拿餐巾纸，我半靠在他那边的扶手上，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可笑。
　　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心底的火光，就像没油的打火机，在椅子的拖拽声中一下熄灭了。
　　大概是情绪作祟，他拿着一包纸巾回来的时候，我注视着他为我忙前忙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看我一眼，有点惊讶，顺手塞了一张餐巾纸在我手里：“对不起什么。”
　　我摇摇头，抓着那张餐巾纸笑了：“没什么。”
　　他把湿掉的纸巾全部扔进垃圾袋，从我手里抽走了那张纸巾擦手，背对着我说：“我才该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在月色下边缘被虚化的背影，有点没懂他的意思：“你又对不起什么。”
　　他笑笑，说：“没什么。哥，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我没否认，也没承认，而是举杯和他相碰。
　　真的难喝，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怎么以前就借酒浇愁。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太阳。他看见我醒，拉开窗帘，阳光就照到我脸上。
　　我抬手遮住眼睛，往被子里埋得更深：“又干什么。”
　　他笑了，走过来说：“哥，昨天的问题，我不要答案了。”
　　是吗？我心里想。什么答案。小的时候我逼着自己上下求索，到最后不也就落得一生平凡。
　　可是，我说，人生哪有完满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谨以此文送给所有还走在路上的人。
爱是贯穿我们一生的命题。
愿我们都有爱与被爱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