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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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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氏走了三天才到了文市,等到了月岭时,距离家之日已有十七日之久。还好路上都用冰雪保存尸首,料想应该没有大变。
月岭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路上行来,山势险峻不说,还有怪石如兽。潘氏虽是习武之人却也毕竟是女人,晚上赶路几乎要被吓死。却也不敢多耽误,因为桂北一带气候温润,极冷的天气只这几天,过了这时间便要回春了。
潘氏从人群里拉住了一个村姑问“阿姐!你知道这里有个能活死人的神医在哪里?”那村姑笑道:“咦!原来是找秀才。”于是大笑一阵,竟一哄而散。潘氏不解,有小童拉扯她衣袖道:“阿姊阿姊!随我前来!”潘氏心里没底,却还是将孝衣麻布穿好戴上,随着小童往山上走。
行不过三里便有座石屋在半山腰,又有一座石牌侧立屋前。潘氏走上前,牌上字迹早破烂了不能识别。又看看四周,有苍柏杂翠松,怪竹伴恶水,宛如坟墓,生生绕出一股阴气。潘氏叩门三下,有个着青衫、戴纶巾的男子来开了门,一见她便立在了门上。
潘氏披麻戴孝,扶棺跪下大哭道:“神仙救命!”
那男子叹一口气道:“这儿郎早已是死人,哪里还有命在,我又从何救起?”
潘氏哭着叩首道:“请先生救他还阳来!”
男子道:“你既然寻了来,想必是听了不少故事。只是故事终究比实情精妙,既要求医,少不得我把实话一一说与你听。
“你只当我这术法灵验,能活死人、生白骨,却不知道生死之道自由天管,我也只是个凡人,哪里有这好本事能通天?这医术,说到底只是个傀儡之术。被医的说是‘活’,其实是个偶人;说是‘偶人’,不如说是‘活死人’更为恰当。
“‘活死人’,活不过二十年。二十年之间,行动退进与生人无异,也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外人来看与活着时一无二致。只是二十年期限一到,便要狂性大发,要生吞主人之心方能平息怨灵之怒。
“你道是何怒气,要这样才能平息?我这术法,其实是将魂灵从地狱勾出,用符咒困在尸身中使其不能投胎往生,以供尸身保存活动之用。这于死魂乃是不可忍受之苦,也是难以弥补的伤痛,故要食了主人之心,夺其阳气,才能弥补死魂二十年的伤口。
“你如今要我医李郎,我若应了你将他做成偶人,李郎本身其实仍是死魂,只是于你、于外人都还是原来的李郎。你二人尽可相守二十载,但二十载过后,你却要被剜出心脏,受那吞心之苦,一并死去了。”
洛予四十八岁诞辰时,柴慎照例仍是送他一幅自写的字并一碗自做的长寿面。他的面做得越发好了,到如今已能让一碗中只有一根面条。
柴慎笑呵呵从厨房中出来,骆予快步走过来埋怨道:“年年做同样的东西,也亏你做得出来。”说是说,却还是伸手要将碗接过来。
柴慎忙躲开不让,道:“别,烫手。”见他穿一身牙色石榴花直裰,便腾出手摸了摸,嘻嘻笑道:“这个时候穿个这太薄了。快回去换一件——怎么突然想起穿这个来。”
骆予哼一声道:“还不是你上回说穿上……”猛然醒悟过来,顿时咳了一声。
柴慎眉开眼笑装作没注意到:“一转眼这是你我在一起第二十八个年头啦。到如今你若还说不信我真心,我也不信你说的话了——你肯说一句好话,我才把面给你。”
骆予道:“呸!一碗面就想骗人说好话,淮安王不如什么时候改了行去当皇商——天下好事被你算尽了。谁稀罕一碗破面,你爱吃自己吃去。”
柴慎笑嘻嘻把碗放下,拿筷子把面条卷起,放在嘴边吹了吹便递到骆予嘴旁。骆予张嘴吃了,还没咬断,却见柴慎凑过来,笑道:“寿星的面,我一定要沾沾福。”说着吻在他唇上。
一时分开了,二人口中俱有了长寿面。骆予面红耳赤,旁边早有丫头小厮低头偷笑。骆予看看柴慎,不由将头凑过去,在他面上轻轻一吻笑道:“索性多让你沾点福气罢。”
潘氏抬起头道:“我对李郎爱不能自持,他死了,我恨不能杀身随他去。没了李郎在身边,我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只是听说有先生你能活死人,故才忍了悲痛,不远千里从鲁地赶来。先生所说的苦我受得,有三十年能与李郎在一起,小女子此生足矣,再不做他想。”
那先生点点头,将潘氏扶起道:“既然如此,你随我将尸身移出吧。”
时虽冬日,棺中有石灰护卫,潘氏一路上又时时拿冰雪镇在棺周。尸首外面虽未腐坏,闷了这些天内里却烂了,总有些气味飘过来。潘氏面色凄惶,先生笑道:“无妨。偶人做好时,这些气味是一点也没有的。”
二人合力将尸身抬进屋内,那先生便将尸首脱了衣服。仔细一看,李郎脖子上有条刀口,心脏处更有一个血口。以手按压肚皮,便有黑红血浆和着血块从口子里流出来。知李郎必是生前一腔血尽数流回腔子里了,不由皱皱眉头。
一时开膛破肚,果然内脏全泡在血块里。一时臭味熏天,那先生忙把身边一把香点了,这才略略盖过了尸臭。又把烂了的五脏尽数取出来,回头一看潘氏在一旁面色苍白,便停了手,将淋淋内脏放在一旁道:“这个样子虽说难看,但你日后的李郎纵算外表仍同生前,内里也就是这样的偶人了。莫说五脏,他放了这许多天,一会连脑髓也得取出,置换成相应的符咒方可。你可还要接纳他?”
潘氏点点头,眼也不错地看那先生施术。那先生将空了的人肉囊放平躺好,又咬破指尖将潘氏名姓、生辰八字写在黄纸上。出门不知从哪抓来一只公鸡杀了,将血淋在黄纸上。复又点出个不知什么火,把纸并五脏都烧成了灰,尽数撒在腔子中。
那先生将李郎尸身合拢,咬破指尖,沿着尸身上切痕一路走来。却见尸身上伤口似有仙术指引,竟一一长拢复合了。等他收手时,李郎除掉仍有些浮肿,身上已无半点伤痕了。潘氏叹为观止,那先生道:“这样大致便已成型,只是死魂已去十数日,一时还转不过来。再过七天,我将它周身阳气泄尽,李郎就又活在你眼前了。”此后日日上药针炙,并不住往尸身中添喂水银。三日后,李郎虽不能动,却已有了呼吸。
到第七日时,李郎果然回复到了原来的相貌身形。随即眼皮底下眼珠转动起来。潘氏在旁看着,心跳如雷,只当他就要醒来。却见那先生取出衣服服待李郎穿上,再拿了颗银蓝丸子喂入李郎口中,将七柱香在李郎身边燃了,然后含笑立在一边静静看着潘氏。
潘氏目不转睛,一面想要李郎睁开眼,一面又怕睁眼的李郎是个还阳的妖怪。心中惊诧非笔墨能形容。香尽之时,李郎眼睫一动,露出底下黑晶晶一双眼来,直怔怔地看着她。潘氏不敢乱动,对着他不知所措。李郎微微一笑,对她伸出手道:“莺莺儿,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