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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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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知白在熟悉的的时间点出了门,他走过凉亭,绕过长势喜人的龙船花丛,意外撞见值班回来的温岭。
对方脚上的伤应该有在稳定恢复,起码这阵子他没再见到和那晚一样被冷汗蹭得微湿的鬓角,今早也一样。
天色尚早,秦知白礼貌性地和人打过招呼,打算脚步再快些去赶最后几班早高峰前的地铁,停下来的脚还没挪动,先被温岭喊住了。
“知白,”他依旧用着这个秦知白已经听得麻木的称呼,“你对江城大学应该比较熟悉……?北门和东南门,哪个离你们综合楼要近一些?”
秦知白在心底叹气,他面上仍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手却伸进口袋,划拉着放在里头的钥匙,催生出带着钝感的痛意。
他应道:“东南门过去要近一点。”然后又适时补上一句客套话:“ 老师要过去开会吗?”
其实他大概能猜出温岭是要去做什么。
前日里他经过图书馆,足有半人高的宣传板摆在门前,明摆着就是要吸引人注意的。
秦知白算是半咬上钩。他只粗略扫了眼,时间在本周日,是场社会学方面的交流活动,某个前缀复杂的名家论坛,届时会邀请许多专家学者过来。
温岭说过去凑个数,顺便一睹大佬风光,和他猜的分毫不差。
秦知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是以他在次日早晨接到对方电话后半天过去还是有种不真实感在。
电话敲过来时他拆了面包的塑料包装袋,正要往微波炉里放。这东西是为凑单随便买的,包装有种难以形容的廉价感,尤其他稍稍使劲撕开的时候。
铃声忽然响起,秦知白不得不先停下手头动作。他将拆好的面包往餐碟上放,划了接通键把手机夹到耳边:“……老师?”
温岭只问他,你今早会过来学校吗。
“落了东西在书房里,”对方语气如常,似乎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只是想着如果刚好你要过来,就托你帮忙拿一下。”
“或者我叫跑腿过去,也要麻烦你开一下门。”
“——你应该还没出门吧?”
大周末的,谁家没事会跑去学校一趟。
秦知白原本是想拒绝的,理由甚至都不用现找,他也不是非要接这个人情不可,但想到那天夜里苍白的身影,难得心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我要去一趟学校,”他说,“老师现在急着用吗?”
……
冷气不限量供应,直往人头上蹿,指示灯灭了又闪,站名报过三次就到大学城站,秦知白从地铁车厢里出来,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天气晴朗,风卷着被抛下的传单往前奔跑冲撞,他在空气里嗅到独属于日光的味道,窥见世界的躁动与滚烫。
像是有某个午后,他也是这样在路上走着,江城刚迎来升温不久,街上商家空调开了或者没开,人群来来往往脚步汹涌。——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
综合楼很快走到,秦知白抛却脑子里无厘头的错觉照着指示牌进了大厅,见到坐在最后排角落里的清瘦人影。
他对先前温岭要他帮忙带过来的具体是什么东西并不好奇,但从对方东西到手后的神情来看,这由数十张纸订成的小册子应当是比较重要的东西。
“辛苦了,”那人说,秦知白看见他眼里的清浅笑意,一时怔住。
人怎么能这样容易满足?从他搬进小洋楼起,他就没见过对方失态的模样。
就算在那个下大雨的夜晚被他撞见稍显狼狈的样子时,温岭的情绪也依然是稳定的,还能问有没有吵到他,神情自若,完全瞧不出正被疼痛折磨着。
还是说,温岭其实和他也算同类,都有着出类拔萃的演技?
秦知白不再看他,低头去理衣服上不知何时生出的褶皱,一面回他:“顺手的事。”
座位不算宽敞,他们一站一坐,因为是在角落里,这样的姿势显得更亲昵些。
凑得近,能看见的细节就更多。他刚才甚至抓住机会,边和温岭说话边研究对方的头发,当然没动手,全靠眼睛观察。
……不是粗硬的质地,也没有那种老学究多有的斑秃,摸上去大概手感会很舒服。
但秦知白同时也敏锐地察觉到四周被引来的或奇怪或探究的目光——温岭还没招过研究生,在场这群人里多少有几个知道,那他站在这里的身份算什么?
他正要告辞回去,麦克风被打开,一个沉稳的声音在室内荡上几圈,最后准确落进在场所有人耳内:“……能接到邀请过来和大家见见面,我是很高兴的。”
秦知白抬眼,视线扫过台上的人影。老者年过花甲,脸上沟壑纵横,隔了十来米远的距离也能看出老态。
一张他全然陌生的脸。
但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秦知白只觉得胃在突突地跳,胃酸火烧火燎全往上涌,像要把食道灼出孔来,再塞点别的什么进去。
然后下一秒他才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纯粹是真实的生理反应在作俑。
秦知白笃定自己听过这个声音。
敌意像锅里烧开的水,无法自制地翻涌。世界嘈杂,各种各样的人声交织在一起,连成线织成网阻止他退缩,他被困在原地。
有人意外有人表达自己的仰慕,有人在学术氛围浓厚的此地讨论些不相干的东西,他们说:“你看他……”
秦知白被耳鸣声淹没。那些声音被更强的洪流盖过去,各种念头在同一时间涌进脑子里,他无暇顾及,只抓住了对自己的厌恶。
疯了,他想,只是一个不应该有过什么交集的人,为什么他会濒临失控?
灵魂飘起来,秦知白跟着感受到了身体的轻盈。他在半空看底下这群陌生的人,场景还是相同的场景,人也还是相同的人,此时来看,却像隔了数重时空。
所有人都在笑,礼貌的客气的真假难辨的,笑容层层叠叠融成流体又汇合在不同的面孔上,流淌在大厅里,秦知白只是单纯看着,忽然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
记忆的碎片发了疯似的割着他的神经,上一秒他仍待在装横精致的大厅内,下一秒视野翻转,他已然沉进更深一层的记忆里,看见过去的某个瞬间。
在冬天里,装药的小推车叮叮当当响着的长廊上,他拿着诊断书漫无目的地走。
结果不重要了,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风掀起封面一角,露出几句长短不一的话,首行安然躺着一个词语。
解离性失忆。
可笑吗,因为潜意识里不想面对某些事情所以就干脆忘掉?
有人喊住他:记忆是要靠自己找回来的。没有人能帮忙。
……
“……知白?”温岭问他,“你还好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足以把秦知白扯回现实了。
秦知白看见温岭搭在他腕上很快又收回去的手,看见对方眼里不似作假的关切,有过路者投来异样的目光,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神走得太久,在这群学者中间显得太过突兀了。
“我先回去了,”他听见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掩饰着自己的反常和温岭道别:“老师有需要再联系我。”
在这之后,秦知白完美演绎了何为只有一个人能看见的兵荒马乱。他从大厅的后门离开,到了室外呼吸到新鲜空气才终于有重新活过来一趟的感觉。
风比先前小了许多,力道极轻地从他面上扬过,细细密密匝匝的痒意随之而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开裂,一片一片接连往下掉。
秦知白只是走着,尽量屏蔽不太重要的外界知觉。他在整合今天意外收获的关于过去的一些印象。
从前他一直觉得失眠也好失忆也罢,对正常生活的影响也不算很大,但日历上的今天被划去后,他不会再这样想了。
这一次是他自己出了点问题,那么下一次呢,如果他突然失控暴起伤人会怎样?
秦知白不会放任不可控的事态发展下去。
他思考着可选择的应对措施,在脑海里把“解离性失忆”五个字拎出来,反复鞭着尸。
这个结论他先前模模糊糊也算有些印象,只是压根不重视,偶尔想起来时不过笼统归于失忆一类,或者只是他自己不愿接受它。
夜里和失眠的他一起消磨时间的那个人总是试图帮他揪出失眠的症结所在,免不了要旁敲侧击一点他的过去,秦知白很清楚,面对这些问题时他不能总哑口无言。
编一些绝对正常的答案来回答当然是一种选择,但对不起对方的良苦用心。
秦知白很难理解,像接线员、像温岭这样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上赶着来关心一个无亲无故的人?
他仍然想不通答案,于是索性不再想,思绪又绕回名号特殊的失忆症上来。
在秦知白印象里,失忆一类的问题基本不可能单纯靠跑医院治好,偏偏他还是个讳疾忌医的典型分子,靠常规医疗手段治愈的几率几乎为零。
不过其实也无所谓,他最擅长的就是解决问题。
世界是一堆处于无序状态的事物的集合体,他要拾起的是有序的记忆。
——那么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病历本或者其他的留有过去痕迹的东西,包括和这什么教授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切联系。
至于温岭,秦知白心底很清楚,那样通透的一个人不可能看不出他不是寻常的走神。
猜也猜得出来,温岭会找到机会来问他,不惜耗多几个借口也要多少问出点东西。
多管闲事的人是这样,见到谁站在桥上对着水面发呆都想捞一把,而像他这样自觉不值得被救的人则会找到不同的理由来推脱或回答。
至于对方信与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知白沿着路肩慢慢走着,鞋底踩在被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灼热感透过鞋底传到他脚心,痛里带着点麻。
到地铁站的一公里是铺满细碎日光的浑浑噩噩的一段路,他在十五分钟内听见一句谩骂两阵冲着他来的喇叭声,直到站在车厢内送风口正下方被冷风正面袭击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最近实在容易出神。
不是什么好征兆,秦知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