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人生》冷期野

27、抹茶慕斯

　　李舒起初并不理解为什么何瑾云给他们两个人的地方会这么大，大多数的直播间都小，毕竟镜头拍不到多少，许多直播间除了临时搭的背景能看外，其他地方都简陋的不得了。

　　李舒最初直播的地方就是这栋大厦密密麻麻的“蜂巢”之一，双人直播间是会比一般的大些，但他们这个地方太大了。

　　这更像是何瑾云临时清了一个巨大的会议室给他们，见到肖遥人后李舒想过是他特意和何瑾云打过招呼的结果。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肖遥绝无这个脑子。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讨好。她或许是从每次跑到她办公室找安安的大黄脖颈处不重复的项圈上窥见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或许只是单纯的未雨绸缪。

　　何瑾云是李舒见过最聪敏的人，她从不会判断失误。

　　李舒每天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扫视整个空间。

　　意大利沙发老实地待在老地方，李舒第二天一来它就和配套的茶几一块在那待着了；旁边的小桌连续熬走三盆被装在玻璃罩里头，戴白手套的人送来的兰花后，肖遥才不情不愿地往上摆了一对镂空雕花瓶。

　　地上铺着花色的地毯，两只积木熊和门童一样并肩站着，如果肖遥想的起来，它们身上还会换几件定制小衣服，不过这个任务现在已经被安安承包。

　　如果有人有耐心翻看肖遥的直播回放，那么就能看到这个地方一点一点变成娱乐室的样子，李舒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地方，它看起来和工作一点都不沾边，它更像家里的温馨一角。

　　肖遥从没考虑过这些东西等他走后该如何处理，它们出现在这个地方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当时想要。

　　李舒的视线在烤箱上停留，这是肖遥新添的玩意，一旁柜子里堆的原料总会在它马上要空的时候被及时补上，就好像有人在他们下班后进来补上似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

　　他的兴头变得很快，在李舒播小游戏时他沉迷卖AD钙奶，李舒还在播小游戏，肖遥转身一变，又开始鼓捣烤蛋糕。

　　自媒体无非是那回事，以个人为中心的账号养成后，做什么都会有人看。若不以赚钱为目的，它的意义也就只限于记录了。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抹茶香，甜甜的奶油很好地中和了这种略微苦涩的味道，李舒尖尖的下巴最近被甜食养得圆润了些。

　　李舒跟着做过小面包，他的做就是拿着模具跟压橡皮泥似的压面团。

　　李舒喜欢支着下巴在烤箱前看面包在昏黄的烤箱灯下慢慢膨胀的模样，这总让他觉得幸福好像就藏在里面偷偷发酵。

　　从肖遥的工序来看，今天的饭后甜点应该是抹茶慕斯。

　　他挽起衬衫袖子，手慢慢地抖动，抹茶粉均匀地落下。袖口别着的齿轮袖扣闪闪发亮，这是李舒昨天送的。

　　这对袖扣没什么故事，无非是还情罢了，放在金钱的天平上，它的价格与肖遥这些日子给他的旗鼓相当。很多时候价值不是这么衡量的，李舒明知道这点，但他给不出更多了。

　　“味道怎么样？”肖遥期待地看着李舒问道。

　　浓厚的抹茶味，慕斯的口感丝滑，李舒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他点点头，问：“你不吃吗？”

　　肖遥几乎不吃，李舒见过他有一次切了点，可尝了半勺不到就放下了。

　　“我会被甜死的。”李舒听见他的回答，语气就像在开玩笑。

　　“你很喜欢抹茶味吗？”李舒慢条斯理地吃完半块，舌根被苦得有点发涩，问。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口味。”

　　肖遥刷着iPad，他没戴耳机，爆头的音效很有特色，李舒耳朵微动便分辨出来，这几声枪的命中率是100%，肖遥把iPad翻过来给他看，说：“上次她过来，我送了她点饼干，她说她喜欢抹茶味。”

　　“这小女孩特别聪明，什么游戏上手都巨快。”

　　人们常说聪明的人想太多会得不偿失，李舒不聪明也不勤于思考，自然没有这个烦恼。不过他深夜难以入眠时，也尝试过揣摩肖遥。

　　你剖析他的功利，企图构解他的逻辑，最后只能发现他是个傻缺。

　　他就像个圣父烂好人，一辈子都学不会置身事外。

　　碰到流浪的小猫小狗会打电话让人带走；脾气好到被路边的酒鬼莫名其妙大骂也不会生气；有人吵架他就敢上去劝，若是打架的，一人塞点钱也要让他们好好说话；那种瞧见瘸脚乞丐后的真切同情总让人觉得他在演戏。

　　这就是肖遥。

　　李舒时常诧异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这么充沛这么愚蠢的情感，哪来的那么多精力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眼泪去和别人共情。人轻如草芥，痛苦的味道尝多了也就麻木了，至于命运会不会犯贱加大剂量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的行善基本上都很成功，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他的善良源自他拥有的一切，可他的真诚又让人觉得他好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那种纯粹的真诚让李舒占尽便宜，但这是因为他本来如此，而不是某种偏心，就像他现在在做的抹茶蛋糕一样，占便宜的不止他一个人。

　　“你最近不想播了吗？”李舒突然没了胃口，突兀地转着话题问。

　　“没，我账号被封了。”肖遥退出直播间，看着瓷碟里的蛋糕问，“你不再吃点？”

　　他似乎没明白李舒倏然转变的神色，“怎么了？味道有什么不对吗？”

　　“你第一次被封是什么时候？”李舒绷着脸问。

　　“和你绑双人搭档的第二天？”肖遥回忆道，“会不会影响你排名，要不我去你直播间刷点？”

　　双人搭档是主播大赛新开的一个类组队的方式，肖遥前几天才缠着李舒绑上的。

　　“不用。”李舒心中有了答案。

　　毕盛楠坐在电脑前，双手无力地搭在键盘上。

　　房间布置很粗糙，除了简单的桌椅和普通配置的电脑外什么都没有。被人质疑开挂的游戏操作就是在这么一台普通电脑上打出来的，18岁是最好的年纪，绝佳的反应力很好地弥补了设备的差距。

　　她的手因为长时间进行高强度的操作而痉挛发抖，这个点她本该在直播——本该是这样的。

　　半个小时前杜宇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何瑾云找了过来。

　　他怎么说的？杜宇叹着气，对她说，小楠，我知道你着急用钱，我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最好的结果也是退赛了。

　　想到这，毕盛楠的手又开始神经质地抖动。

　　明明做之前就有想到后果了，可东窗事发的时刻来了，她还是在害怕，毕盛楠说不清她的害怕中有几分愧疚后悔，有几分事发后才意识到后果的惶恐。

　　她抓起笔在白纸上算着，牵线的介绍费和国外的手术费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最近有位老板刷钱刷得很大方，她播的时间很长。黑笔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她算来算去，怎么都加不到那个数额。

　　三天前，系统开放绑定双人的通道，“Xyyy”这个账号进入毕盛楠的视线，最近注册的新号，流量不大，她就没特别关注。

　　她的重点依旧放在李舒身上，李舒固定的粉丝不会因为乌烟瘴气的直播间而流失，她做的事只能防止他二次吸流，最好的也不过是判他禁播几天，让他的助力值停滞不前几天。

　　疯长的助力值是Xyyy引起她注意力的真正原因，他不知道哪来的两个老板，每天七点雷打不动地给他刷礼物，十几万刷完就走，若是挂在直播间也不说话。托他的福，李舒的综合折算值也一块涨了起来。

　　他的账号新，比李舒的号好搞多了。毕盛楠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勉强保持住在他前边的名次拿到流量扶助，这样把小老太从死神手中抢回来的希望就更多些。

　　如果李舒下一分钟就会来，他咒她骂她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她有时候也想咒骂些什么，但是她找不出来。

　　手机铃声又响了，毕盛楠一惊，慌乱地接通。公立医院的病房很紧，条件好的单人间她定不到，电话里头听起来很吵，小老太原来中气十足的声音因为半年多病痛的折磨，变得小小的，细细的。

　　她抱怨着今天的药很苦，病床旁的仪器嘀嘀响很吵，针管看起来比她胳膊还粗，她听上去精神不错，絮絮叨叨地说完总绕不开那句话，败家丫头，我们不治了。

　　毕盛楠没有小名，农村有说法贱名好养活，但她叫什么没人在乎。她户口本上的名字像是小老太儿子取的，他很早就不知所踪了。

　　他取的名字也不好听，毕盛楠一成年就迫不及待地改掉了。

　　小老太不知道她改了名字，她不认识字，连她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无论是毕盛楠的哪个名字，她都没叫过。

　　她是农村环境养出来的典型泼妇，一个女的和七尺高的汉子吵起来也丝毫不弱下风，她弓着腰把年幼丧父的儿子一手拉扯大。可儿子是个根烂透的坏胚，被他招惹过的女人把四五个月大的毕盛楠扔到小老太门口。

　　那天小老太清晨一出门，便和地上的女婴瞪了个直眼。

　　她操着满是脏话的方言，怨早死的丈夫怨不成器的儿子，最后盯着眨着眼睛的女孩，哑着嗓子骂了一句，赔钱货。

　　小老太是那种农村最常见的老一辈妇女，把男的看得比命都重要，对毕盛楠的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毕盛楠主动拾柴的身影骂她天生劳碌命，她一手把她耳朵揪得生疼骂她贱丫头，又一手操着棍子和隔壁剪她辫子的大牛他爹干架，她粗声骂着赔钱货，又用粗糙的手点着一毛五角给她换了件新袄子。

　　小老太过不习惯好日子，看不懂主播这行业，她觉得毕盛楠是蠢货，天天往电脑前坐。她觉得毕盛楠命贱，也觉得自个的命贱。

　　要治的，能治的，我国外找了医生，做完手术后你心脏就不会痛了。毕盛楠重复地说着，像是在说服小老太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小老太骂骂咧咧地说她蠢，她挂了电话，毕盛楠放下手机。

　　熄屏的手机反射出她憔悴的脸，她突然就想骂那傻逼一样的麦克斯，凭什么一年只做三台手术。她开始骂那个一长串含有她听不懂的医学术语的手术，凭什么那么复杂，复杂到全世界只有那么两个人会做。

　　她像小老太骂儿时的她一样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太婆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个这么少见的病。

　　最后的最后她也没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无耻卑鄙。

　　薄薄的门板被人礼貌地轻敲三下，就像行刑前倒数的钟声，毕盛楠抬起头，红着眼睛说：“直接进来吧。”

　　李舒问了一嘴何瑾云监测的那一批搅水的号，和前几天直播间里闹事的号重叠度极高。

　　“他们又来了吗？”何瑾云问。

　　“差不多。”李舒没和她细说。

　　“我准备去找她。”李舒告诉何瑾云。

　　“行，一天天的跟苍蝇似的，没完没了一样，”何瑾云道，“你号也没真正被黑，我寻不出由头对那边发作，只能不阴不阳地刺杜宇几句。”

　　他们俩的对话向来很简短，到这就结束了。

　　“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李舒对肖遥说。

　　那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数据也没选择出去自己播，公司提供的场地舒适度不高，李舒当年一到条件便搬走了，不过现在她在公司倒是方便找。

　　“你要把我介绍给你朋友吗？”肖遥兴奋道。

　　“我没朋友。”李舒平静道，“去见毕盛楠。”

　　“真的吗？”肖遥从位子上嗖得站起来，走到小冰箱面前，从里头取出装蛋糕的锦盒，他胡乱地拿了条丝巾缠在外面，企图像顾南晴一样打出漂亮的花结，但是最终只绑出一个死结。

　　他拎着蛋糕看起来比李舒还迫不及待，问：“能让她带我玩几局吗？”

　　“你可以自己问问她。”李舒想了想回复道。

　　“行。我们怎么突然去找她？”肖遥问道。

　　“因为她把你号搞没了。”李舒按好电梯，答道。

　　“你说的那些事情，真的是她做的吗？”直到进门前的最后一秒，肖遥还在问李舒，他鬼鬼祟祟地藏在李舒后边，别扭地把拎蛋糕的手背在身后。

　　毕盛楠还是那种五颜六色的穿搭风，她兀自坐在那，瞧上去镇定极了，只有惨白的嘴唇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地方好寒……”肖遥讲到一半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便把感叹收了回去。

　　“没有多余的椅子了。”毕盛楠说道。

　　房间一片寂静，三人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交织，李舒长久地凝视着她苍白的脸，最后开口问道:“为什么呢？”

　　肖遥的眼睛滴溜乱转，默不作声地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我奶奶生病了要做手术……需要很多钱…很多…”

　　从来没有人问过毕盛楠这个问题，长年累月积攒的情绪冲破闸口，她忘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顾一切地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哭得很丑，眉毛绝望地向下撇着，脸部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扭曲，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就像喘不过气，濒临窒息的人一样。

　　“你说为什么她会生这个病啊…平安私立医院怎么那么贵…麦克斯他一年多做几台就好了…国外的手术费比国内还贵……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晚几年再生病吗……多给我几年时间我就可以付得起这个费用了……”

　　肖遥的眼神突然停在毕盛楠身上，后者浑然不觉，仍在掩面哭泣，透明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从她指缝溢出。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事实上她本身就是。李舒无动于衷，冷眼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她的情绪看上去好了点。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舒冷漠地问道。肖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毕盛楠的神情像是想说些什么，她蠕动着嘴唇，她在说“对不起”。但是她的道歉没有声音，她自己也知道语言最是无用。

　　“你明天就会举报吗？能不能……”毕盛楠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我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毕盛楠肿着眼睛，她吸了吸鼻子，没有再掉眼泪，她颤着声音，轻轻地说：“好吧。”

　　李舒移开了视线。他感受到身侧的人握上了他的手。他的手灵巧地缠了上来，李舒想挣脱，却被他严丝合缝地扣住，直到他不再尝试挣扎。李舒回头猛然撞上他的眼神，那种熟悉的同情心泛滥的眼神。

　　“你那个手术，国外做要多少钱？”李舒听见他问道。

　　“至少九百万。”毕盛楠提起这个数的语气都像是带着一种绝望。

　　九百万，对毕盛楠来说，这是她未来十年不吃不喝才勉强能够到的数字，对李舒来说，是他把现在住的那套市中心老破小（何瑾云让他买的时候地皮还没疯长）卖掉差不多能拿到的钱。

　　它对于一台高难度的手术来说叫价还有点太轻，对于普通人来说却又如泰山压顶般沉重。

　　九百万买不了肖文山一只表，不及顾南晴拍一副画的价格，它甚至供不起他们家裁缝绣娘一年的工资，把肖遥摆在小桌上的那对瓶添点，就差不多是这个价位。

　　但是此刻它能买一条命。

　　李舒的手又开始挣扎起来，黏糊的汗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心分泌，他面无表情地想着他下一步的动作，大手一挥和她说我帮你付吗，这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明天去平安私立医院，手术时间要看检查结果，可以吗？”肖遥温和问道，好像怕声音再重一点，毕盛楠会再次哭出来一样。

　　“我见不到他的，他们和我说麦克斯今年不会再做手术了。”

　　“我向你保证，你会的。明天八点，平安私立医院，会有人领你们去见他的。”虎牙使肖遥的笑容格外有俏皮，“麦克斯是个和蔼的老头，我想他不会拒绝今年再多做一台手术的。”

　　毕盛楠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呆滞地望着肖遥，眼泪迅速又在她眼眶中积蓄。

　　“吃蛋糕吗，或许你的心情会好些？”肖遥把锦盒放到桌上，他解开绑在腕上的手帕，递给毕盛楠，“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拿这个擦擦。”

　　毕盛楠拿着手帕盖住鼻子，一吸一擤，手帕立马变得皱巴巴，她又哭又笑，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舒很想讥讽几句抓着他手的烂好人，但他没说出口。

　　他很不愿意承认，比起毕盛楠哭起来的样子，她笑起来时让他好受多了。

　　“我们走了。”肖遥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和毕盛楠说，“有时间一起打游戏。”

　　两个人一出门，李舒无法忍受对方若有若无地挠手心，他扭头，同肖遥不安忐忑的眼神对视几秒后，说：“我没有因为你这么做不高兴。”

　　肖遥凝视着李舒，大约三十秒后，他说：“李舒，她再多哭一秒钟，你连比赛都不会让她退。”

　　“我又不是你。”李舒别开眼睛，瓮声瓮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