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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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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熙十六年,雪后春归。
每月初一,十五,串巷小贩,卖茶老爹,各式商贩尽数汇集朔京的外街,好不热闹。
喧嚣声的尽头是年前才翻新的工堂,牌匾上永颐堂三字透着铜光,显得刚劲有力。
“永颐堂,医馆啊。”司商大人打着呵欠正要盖印上簿,“呈上……”
“大人且慢。”卫知颐按住印,试探道,“大人您忘了,上回您夫人亲自到永颐堂定了一套头饰,回来戴的可好?”
还在正官帽的男人闻言一思索,恍然大悟:“你是那杂货铺的老板?”
医馆,杂货铺……
卫知颐赔了笑:“工堂。什么买卖都做些,小本生意。”
司商大人不甚分明,应付着答应:“啊,工堂,看样子办的不小。”他换了簿子再盖。
“做什么的?”
“瓦工,木匠,石匠,绘丹青的耍皮影的乐意就来堂里混口饭吃,不拘做什么。”
“可有犯过事,黑户的?”
“都是良籍,各人相处的也好。”卫知颐答得不假思索。
“听着鱼龙混杂,近日京里混了南阈细作,保不齐在谁家。”递回来的堂印放了张出首条,“如有发现,一应上报,否则按包庇罪论处。”
“那是自然。”卫知颐连印带条收好,从善如流:“试营一年朔京百姓没有不夸的,您得空也上堂喝口茶。”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关总算过了,她站在堂前不禁感慨。
然而右脚刚跨过门槛,就迎面飞来一只茶盏,她忙侧头躲开,身上的银狐裘却未能幸免,滚烫的茶水泼在肩头。
扔盏之人是堂里的木匠,对面站着雕匠,看着气急败坏。
堂倌从旁劝架,忙得不可开交,堂主忽现,他仿佛看到救命恩人一般。
永颐堂作为朔京新堂,开张第一日就闹出这幅光景着实不好看。卫知颐顾不得脏了衣服,当即要问原委。
“怎么了?想是这间小店容不下两位大师傅了。”卫知颐扫堂倌一眼,后者便心领神会地去收拾碎渣子。
木匠拱手:“堂主对不住,方才是无意冒犯。我在堂里做了大半年,还没人瞧不上我这手头功夫,他倒好,上来就嫌这副八仙桌打的粗。”
这是年前京中某位侍郎要的,紫檀木名贵难得,故让堂中经验颇丰的匠人来做。她轻抚过桌面,遂看向雕匠。
“堂主,我知道紫檀金贵,加之要东西的也是位贵人,所以不肯乱做一气就当交差了。”雕匠说的愤懑,“都是做木工的,何来嫌弃手艺一说?”
卫知颐心下了然,这哪是匠人不和,分明是两人过于上心认了死理。
她婉言:“既然如此,两位师傅何不同心协力,一起办好这件事?”
两人彼时正在气头,互不相让。
卫知颐笑道:“木匠,讲究一个快字,为的实用。而雕匠,却是慢工出细活的好手,要的精益。你们钻研的方向不同,大小事宜自然会见分歧。”
“但是,我永颐堂的规矩是不论男女,只认功夫。不管谁有本事,只要东西做得好,那就是英雄。”她话锋一转,“二位都是一等一的能人,因为这点小事生出嫌隙,今儿别说一张桌子,就是一套妆匣也难做成。若各自都不肯让步,明儿就请家去吧。”
两位匠人本不是真心要闹,听她说得有理,纷纷寻了手上家伙就开干。
那句各人相处都好,她暗自捏了把汗。
*
黄历让她翻了数遍,开春宜开市,今日不能出任何岔子。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便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叫住,他步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
永颐堂虽然带堂字,然而与堂已经不相干了。
里边拢共四层,每层都是不一样的租户,有现做现卖的,亦有外包的。这一年来,永颐堂可谓蒸蒸日上。
“小姐,您今日还是早点回府,忙了这些日子是该好好休息。”老者是郡主府的管家,看着她长大。
卫知颐环视四周,小声提醒:“鹤伯,是堂主,堂主。”
鹤伯无奈:“是,堂主。郡主娘娘要是知道这,老奴怎么好交差?”
堂里客人渐多,她凑近说:“这不是已经瞒了一年嘛,不怕再多个三五几载,再者,永颐堂为什么叫永颐?因为我要办就办百年。何况我不白用府里的银子,去年的连本带利还差四个月就还完,就是我娘知道了也没话可说。”
商品琳琅满目,宾客络绎不绝。
卫知颐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躬身要躲,急道:“鹤伯您瞧,说什么来什么,快帮我挡着!”
鹤伯四下张望,方知是郡主,卫知颐如若此刻出去,难保不与之打个正着。
他于是指着身后的门:“小姐,这道门后有暗阁,顺着梯子就能上去。”
卫知颐依言照做,不放心道:“您别说漏嘴。”
“哎,是。”
爬梯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从小到大她才是上房揭瓦挨骂的人。
她趁人不注意,从四层的门出来,随手在店里买了张面纱带上。
既承了堂主的名头,她就少以真面目示人,人皮面具更是时常备着。
可不能真撞上她娘,这位郡主母亲近来热衷于替她说亲事。郡主要是得知女儿有心思办工堂,却一再推脱相亲宴,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她。
郡主年轻时嫁与护国将军,丈夫一朝捐躯赴国难,她领着娘家人整治了那帮趋炎附势的夫家人后,便接独女到郡主府生活。
故而朔京上下没人不道郡主的厉害。
卫知颐随意一逛,倒是遇着不少能工巧匠。
她也不说自己的身份,就你一言我一句的攀谈。末了,某位设计厅堂的匠人深得她心,她恨不得当即拍板招其入堂。
然而还未来得及询问名姓,身旁却传来一阵惊呼,不是对着堂内,而是舞狮处。
紧接着木台轰然倒塌的声音,卫知颐心中顿生不祥。
她费劲地挤到一处窗棂,瞳孔骤然一缩。
不久前还舞得好好的引狮人,如今竟倒在地上,身下血迹殷红。其余者也不对劲,纷纷脱了包狮被闯入堂中,有一个似乎还受了伤,搀扶着跑都有些踉跄。
平头百姓哪见过这场面,方才还在捧场打赏的人,此刻散了大半。
永颐堂开张首日就见了血,还是在正月。眼下来往数人,不消等明日,今晚就能成饭桌谈资。
到时候她永颐堂还想开百年?怕是即刻便要关门大吉。
卫知颐管不得那么多,顺着台阶就往下跑。
正巧堂倌也往楼上赶,她一把拽住,语气焦急:“可有看到人?”
“没有啊堂主,我眼瞅着不对劲,要去关堂门,哪知那群人就这样冲进来。咱们堂又大,一下跑没影了。”堂倌抓着红狮裤的手一摊,“您看,裤子都脱了。”
适才闹上这么一出,堂里堂外多少有些慌乱。
卫知颐略一沉吟,吩咐道:“他们有人受伤,一定还在堂里。你现在去寻堂卫,除大门以外的门窗一律锁死,再把地上那人抬了放好,他就是证据。”
堂倌转身正要寻人,卫知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永颐堂给我围住,出入皆查。若有人借机生事,直接绑了送官。对了鹤伯呢?”
堂倌一拍脑袋,说:“鹤伯才送贵客去了。”
卫知颐眉头紧锁道:“你先去办我交代的事情,旁的晚些再说。”
今晨司商大人说的话如在耳畔,南阈细作混进朔京,眼下说不定就在永颐堂。
堂内匠人没有五百也有三百,还有许多客人,那么多条性命全攥在她一人手里,真是半点不能马虎。
卫知颐脚下愈发快,还不忘紧盯身侧行人,生怕漏掉一个。
*
时至傍晚,仍是一无所获。
永颐堂的客人已遣得差不多,只剩住堂的租户。
三层的堂卫上前:“堂主,里外兄弟们都看得严实,那伙人会不会一开始就跑了?”
不会,受伤的人行动不便,人前出现绝对明显,所以必定还在这方寸之地。
还有什么地方是堂卫没搜到的,卫知颐脑中电石火光般闪过一个念头。
她不动声色,轻手轻脚地走向暗阁,知道这处的不外乎她与鹤伯。
离那道门的距离越近,血腥味就越重。卫知颐有种预感,攥着出首条的手指骤然收紧。
门缝隐约渗出些暗红,她心头如擂鼓,猛地推门,眼前之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支箭自后颈贯穿喉咙,此人断气多时。
“还有几个人,就算废了这暗阁也得把他们揪出来。”果不其然,二层的暗阁搜出两个。
只剩一道门,卫知颐毫不迟疑地上前。
顷刻间一道寒光闪过,面纱下了半边。她伸到半截的手不由得悬住,半晌才后知后觉退走两步。
是把短匕首,划过眼前的一瞬像不容置喙的警告。
她还未回过神,四周的堂卫均已围上来,剑指门中人。
本来低垂的头蓦地抬起,眼底是掩不住的阴鸷,持利器的手因用力过度已经泛白。
只一眼,卫知颐便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