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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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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关翎。这些是已经很久远的事情了,就如同一片森林形成之前远古的蕨类裸子植物时期,久远到我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再重新想起来。
我因为身高的问题一般都只能坐倒数一两排,关翎也是,我们在入学的第一天就是同桌。大部分人在入学的自我介绍都比较羞涩,而关翎入学时的自我介绍就大方且热情,令我印象深刻。
他说自己是江树市长泽县人,江树市姑且还是个在中国地图上有名有姓的地方,至于长泽县是什么地方就全然没有听过,从关翎普通话里带着的口音听起来,应该只是个南方的乡下地方。
但这些其实都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长得还不错,当校草可能勉强了一点,但是当级草还算绰绰有余。尤其是那双又大眼尾又长的眼睛,是如今在国画以外的地方都已经不太常见的丹凤眼,眼角高挑直指眉线,甚至有些许跟他的脸不太相符的锐利。
那时候我对他的印象只有这哥们挺好相处,至少看似很好相处,我很喜欢观察别人,我觉得他是那种外热内冷的类型,交朋友很快,但想得深,不一定真能当真朋友去交。
我是对的,不过一个星期,关翎就已经跟整个班混熟了,可若是问他跟谁关系最好,却又没人说得出来。
当时班上有位眼镜兄,是个不太受人待见的男生。他说话不大好听,是那种会专挑你痛楚戳,戳完还假装不知道的人,你哪一科考差了,他比班主任还明白。如果他自己这科考得不错,必然会跑到你面前,装模作样地说自己这次考得不行,这科才多少多少分,然后问你多少分;如果知道了你喜欢哪个球星,这球星的队伍一输,便要欠儿吧唧地凑来你这儿说他被踢爆了;买了牌子货,便要逮着班上最穷的,满脸好奇地说你这鞋怪好看的,我这鞋上万,亏死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班上的人就不爱搭理这位眼镜兄了。
很快眼镜兄的家长就找到了班主任,要求彻查他们班上针对他的孤立事件。班主任是个正义感很强的青年教师,在班会上对着他们破口大骂。
不少同学因此感到了羞愧,班会结束之后纷纷到眼睛兄的桌子前向他示好道歉,班长甚至没忍住掉了眼泪,责怪自己之前收班费的时候没有先用自己的钱垫着,而是直接就上报了名单,害得眼睛兄在班上被老师点名了。
我原以为关翎也会去跟人道歉。毕竟他在一星期内几乎打开了整个班级的交际圈,却也唯独没有跟那位眼镜兄交上朋友,这会儿按照这个人不爱生事儿的性格,应该立刻就会去真挚地对人道歉。
可关翎只是坐在位置上看着那边,瞧也不巧那眼镜兄。见我看他,便从兜里拿出了一颗糖,荔枝味的,笑着问我要不要。
我接了过来,没忍住多事,问他要不要跟那眼镜兄交个朋友。关翎又笑,这个笑还是挺好看的,但有些冷,我吃人嘴短,从糖里品出了这人的傲气,不像荔枝,像薄荷。我没由来的心里一颤,觉得他帅呆了,顺带觉得那位眼镜兄蠢爆了。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就像那位眼镜兄显然就跟关翎的想法不同,他认为关翎欠他一个道歉。在一周后的某一天,眼镜兄跟老师无中生有说关翎是怎么排挤他的,究竟是添油加醋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反正那周关翎一直是在走廊上度过的。
在走廊听课听了整整一周,关翎就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样的。我觉得他硬气,可关翎转眼又开始在班主任面前卖乖,班主任也被软化了,给了他个机会,让他去跟眼镜兄道歉,这件事就算和解了。
关翎说好,眼睛兄最终没有接受道歉,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关翎在被眼镜兄骂了一句“没眼力劲儿的乡巴佬”之后的表情,那张脸上没有除了歉意以外任何的情绪,就像是他真的为自己的“排挤”行为感到抱歉,而那句乡巴佬也并非是带有侮辱性的语言。
这是于己无关的事情。我觉得膈应,但并不想多事,我弟有时说我冷漠,我觉得可能是有点。
我发誓自己不是想打抱不平,只是因为刚好目睹了,并且也被眼镜兄发现自己站在这儿了,于是走了过去对他说,你别太得寸进尺了。
我从没打过架,也不会打架,对人也算亲和,或许是因为这个,眼镜兄没去跟老师告我的黑状。现在又见我站出来,出于担心在老师面前二对一的不利形势,最终碎碎念了两句就走了。
关翎谢我,给了我两颗糖。我注意到他一般给同学的糖都只给一颗,像是训狗那样有着严格的奖励机制,于是我只想和其他人那样只拿其中一颗糖,对关翎说给多了。
可是他已经走远了。
关翎在班上的人缘不错,成绩好,长得也好,而且是有些像女孩儿的好。可能是因为这个和对乡下人有歧视,眼镜兄始终看不惯关翎,明里暗里的小绊子不少。
可是关翎始终逆来顺受,任由眼镜兄越发过分的行为,当时年级里面有传言眼镜兄已经收了关翎当小弟。
我们学校里面并没有什么混混,绝大部分人都是住校生,甚至跟学校以外的社会接触都不太多。大家并没有对□□的什么具体印象,对于经常出现在新闻报纸上的校园欺凌,其实也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或许是新鲜感,又或许是无聊的温室中安养出的破坏欲,我们这些远离了阴暗面的人反而对这种事的敏感程度远高于其他人。对于眼镜兄受到的“欺凌”深以为然,对于之后关翎身上不时出现的伤痕也感到惊奇。
眼镜兄的家里人自从知道他受到了欺凌之后就帮他办了走读,而关翎也是走读,两个人是班里仅有的两位走读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一起放学,而在校门口时,眼镜兄的书包一定会出现在关翎的身上。
人是容易得意忘形的,眼镜兄得意于关翎对他的服从,越发地不把对方当人看。虽然班上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眼镜兄对关翎的殴打,但是当关翎身上逐渐频繁出现伤痕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论断。
关翎在老师的面前始终坚称那些伤是自己摔的,眼镜兄也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关翎的伤是怎么来的,直到有一天,关翎在课间时对眼睛兄悄悄说了一句话,眼睛兄抄起椅子砸向了他,惊天一响,事情闹大了。
这比单纯的孤立排挤要严重得多了,班主任上次大张旗鼓办的清扫校园欺凌活动取得了完全相反的效果,他们班的同学甚至直接写信到了校长那儿把这件事情捅了出来。
校长室约见的结果是眼镜兄被在档案里记了大过。校长请了两边的家长,但关翎那里只来了个叔叔,他父母竟然都已经不在了,他头上还有伤,瞧着更是有些孤苦无依的可怜劲儿。
那眼镜兄虽然没有被勒令退学,但最终他的父母领了他休学,他们直到毕业都没再见过眼镜兄。
我沉默地看着,直觉看向眼睛兄座位的关翎眼里含笑。他也看我,问我要不要糖,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要他的糖,眼下的这颗是他给我的最后通牒,是魔鬼交易的最后一步,可我最终点了点头,现在想想,或许那就是我走上不归路的起点。
他很危险,但也很温和,他笑着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虚伪,我看透了他,但更可怕的是,他也知道我看透了他,却还要叫我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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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对关翎有些偏见,这不能怪我,在听过这个故事之后,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关翎是个好相与的,包括我哥。如果他只是单纯被骗,我可能只会嘲笑他,可他在分明地剖析了此人之后,却愈发地为关翎神魂颠倒,这便让我觉得害怕了。
我说哥,人家玩你呢。他点头说,他知道。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我觉得关翎对我哥不一样,非常不一样,我哥没品出来,但我品出来了。这就更可怕了,想象一下,你傻白甜的女儿是渣男池塘里的一条鱼,这条鱼虽然比别人更舔一点——可能不止一点,除此之外便没什么特别的,可渣男却对她格外优待,你难道会觉得他爱上了你女儿吗?不,你会觉得他不仅骗你女儿身心,还想骗你女儿的器官。
我哥不是我女儿,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被骗骗身心也没什么,可关翎也不是什么寻常渣男,他没有绯闻,没有对象,骗着我哥在他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这又何以见得呢,我哥也是个心思重的,真在意的事儿,他是不与人说的。但他是个学画画的,他对人藏起来的事儿,从不在纸上藏,他的速写本里关翎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抽象。
我发现他开始用玫瑰和糖果来象征关翎,用红色和白色来隐喻他的爱。我毛骨悚然,你或许觉得这浪漫,但这其实非常恐怖,我哥是个画画的,他每天都要和红色和白色接触,他将这两色定义成他对关翎的感情,那从今以后他无论再画什么东西,只要里面带了点红白色,那就会叫他想起关翎。
关翎本人从具象的玫瑰和糖果开始不断延伸,渐渐的,我能看出他画里所有的花似乎都带上了关翎的影子,画中所有美好的意象都与这人脱不开干系。他的画是赤诚的,他不对画布说谎,他不用画笔说谎,我开始惊慌,这不是寻常早恋该有的情绪,青少年容易冲动,容易为了爱要生要死,可不应该将不成形的爱弥散到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后又跟墨水一样渗进深处。
他甚至开始画漫画,我知道这是他日益膨胀的欲望,他不甘心于暗恋,他想要结果。他那堆要分镜没分镜,要剧情没剧情的破烂漫画,结局总是高岭之花女主突兀地爱上了舔狗男主,他还敢发到网上,看少女漫的姑娘们把他骂的狗血喷头。
被骂画得烂不要紧,被骂这男主舔得到才有鬼令他当场破防。为了让男主能合理地舔到女主,他开始进修漫画的画法,并最终出了本爆款——这都是后话了。
我总预感他要摔个大的,没曾想来得还挺快。
我哥填志愿的时候,问了关翎要报哪里。
关翎跟我哥说,清华。
我哥开心得冒泡,填了清华美院,最终考上了,然后才知道关翎骗他的,关翎要出国了。
他们高三不在同一个班,关翎是尖子班,我哥是次重点,所以关翎准备出国前请的很多假我哥都不知道。迷迷糊糊,朦朦胧胧得就被蒙过去了。
我哥不在人前哭,我也算人,所以他没在我面前哭。
我疑心他是找了个商城的厕所,或者单人包了个ktv痛哭流涕了一天,等回来时已经能欠儿吧唧地说烂笑话了,就是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我不好意思笑他,显得我没心没肺,但因为实在是太好笑了,我还是没忍住。
那年我十六岁,险些死于亲哥谋杀。
他顺顺当当地上了大学,大学期间就正式以漫画家的身份出道了。赚得不少,工作也忙,导致他的学分修得很艰难,延毕了一年。毕业之后他便是全职漫画家,主攻少女漫,偶尔搞点悬疑和奇幻类的,他有想象力、观察力、共情力,以及将这些表达出来的画功,画什么题材都不会差的。
我很欣慰,在高中还没毕业的年纪,明白了为人父赶走鬼火黄毛的成就感。这里头有我一份,我知道,我棒打鸳鸯,我跑到了关翎面前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哥很单纯,我们家很保守,你别乱来。
那一天我就知道,鬼火黄毛很可怕,但如果是真动了心的,那就根本不堪一击。
关翎漂亮的眼睛眨了两下,过了半晌才弯起来,长得要命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下了扇子样的阴影,我哥那天凑上去数他的睫毛一定没能数完。
“你说什么呀?”那么多种应对方法,他选了最烂的那个,“你是……文斐的弟弟?”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张武卓。”我在他面前虚张声势,“我是张文斐的弟弟。”
“你说的我听不大明白。”他还在笑,跟他对我哥笑得时候截然不同,“什么保不保守?”
我趾高气昂,留下了一句你心里清楚,便扬长而去。
我没有说一句谎话,我们家确实保守。我在梦见了男的之后梦遗,第二天告诉我爸妈,他们险些把我腿打断,我哥不知道这事儿,爸妈不让,说你哥学艺术,容易走歪,你别给你哥带歪了。
我没有告诉他们哥比我弯的早,我跟我哥虽然塑料兄弟情,但到底是我哥,我不能看着他被打个半死不活。
我是会被打怕的,他不会。他就是真被打断了腿,再扔去什么同性恋矫正所,也没人能动摇他的信念,咱爹娘是真下得去手的。他的爱情跟他只能活一个,我选了他。
或许你会觉得我挑拨离间是因为我看上了关翎想小三上位,但还真不是,我是有点喜欢关翎的脸,但这喜欢没到超越塑料兄弟情的程度。他俩如果同时掉水里,我肯定救我哥,一是因为我哥还是比关翎重要的,二是因为我哥不会游泳但是关翎会。
扯偏了,总而言之,无论你信不信,我挑拨离间的初心很简单,就是留我哥一条狗命。
关翎是个狠毒的人,是个有心机的人,但唯独对我哥真心实意,他未尝不知道我有意挑拨离间,可他还是听进去了,爸妈自然是比情人重要的,他自己没爹没娘,于是不敢叫别人也没爹没娘。
他出国的那天,我哥还是去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