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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但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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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转时天已大亮,人是恍惚的,仿佛做了一夜怪梦,浑身酸痛。你四周看看,发现自己竟已到家,此时正躺在家中床榻上。恍然想起胭脂,起身四处找,都没有。明明昨日你们分别,自己黑夜赶路,被一怪物挟去,又从半空跌落,之后便什么也记不起了。难不成,后头的都是梦,只有把胭脂送走是真的?那,去到那样偏远的所在,自己又是如何回返的呢?
正在惶惑间,忽听得屋外老妪在唤你,说是前日不见你,昨日还是不见,还以为你被那蛇吞了,慌得正要报给里长呢!
你开门出去,见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不知是谁,疑惑都摆在了脸上。她忙说因自家不敢进门去看,就找了吴婆的儿子一起过来,若是叫你不应,他再进去探状况。
你抬头看一眼,这人武高武大的身条,叠在老妪身后,如同一道暗影,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吴婆是替江家打理田庄的管家婆子,为人伶俐,能说会道,怎的养出了这样一个寡言的儿子?
哦呀!忘了和你说啦,但生今日刚从外阜回来,吴婆家里局促,一时摆布不开,他就先搬来住你旁边那间屋,与你做邻,有事也好相互照应。哎呀,但生!过来招呼一声嘛!
老妪往旁站,把他让到了你面前。
这是你们第一面。
但生。
他开口了。嗓音低沉,隐隐带着金石杀伐之气,莫名让人想到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上古邪神。
我叫但生。你呢?
……柳桥。
两边互通名姓,这就算是认识了。老妪在旁说着让但生一会儿将行装搬过来,又让你搭把手帮他,还叫但生务必要把你护好,你养的那条蛇太大,吞人都吃不饱,哪天要是再来,可不能让它再近你身。絮叨完了,她忙忙地来,又忙忙地走,把但生撇给了你,也把你撇给了但生。她走之后,就剩你们俩,场面冷了下来。你与他不熟,不好过于热切,也不好就这么傻站着不说话,毕竟今后你俩要住隔邻的。
要不,你先回家收拾行装,我把邻屋洒扫一遍,待你来后再安置?
你小心翼翼地与他打商量。他“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他回来了,手上拎着一副铺盖,铺盖里卷着几件衣衫,看着不是长住的模样。你暗自松了一口气。
到了午饭时分,你做熟了一饭一蔬,正要吃起,忽然发现但生杵在门口看你……
你硬着头皮招呼他:吃了么?要不一起吃点儿?
说这个的时候,你满以为他已经吃过了,因方才老妪来说的,只是他在隔邻暂居,用饭没说,按着常理,他该回家里吃过再来歇宿。
谁想他听你相邀,别无二话,顺势进了门,在你对面坐下,等着你给他匀一份饭食……
你看他身量,没好意思匀,只把面前饭食全推到他面前,请他勿要客气,先吃着,不够你再多做些。他不回话,只把你那份留出来,推至你面前,而后埋头吃自己那份。你讪讪地把多余的话吞回肚里,起身进灶房,多烧出两份饭食,省得让人说头次上门还不给饱饭吃!
蹭饭食这事儿么,你原以为他是中午回晚了,没赶上午饭。那晚饭总该赶得上了吧?不。他依旧是到了饭点儿就杵在门口,幽幽看你,看得你绷不住了,开口招呼他进来一道吃。
接连三日,他都这么干,一点儿也不怕讨人嫌弃。到了第四日,他连招呼都不用你招呼了,捡直进门、坐下,掏出几锭银子搁你面前。
这段时日的吃喝盘费。他说。说完便不再多言。
你说不必,就这么一点吃食,自己还请得起,让他收回去。
他不收,心安理得地坐着等你给他开饭。
你暗里叹了口气,心说这人许是不会做饭,又许是隔家饭香,自家做的这点饭食恰好投合他脾胃,蹭了也就蹭了吧。何况他也不白蹭,一些需要下力气的活计,他不用你开口,见活儿就揽过来干,比如熬炼冬日里多用的梨膏,外村送过来好几车梨子,卸下、洗净、熬炼都是力气活儿,你虽是打小儿就干惯了的,到了这时候还是希望能有个帮手。今年这帮手着实上劲,见到车来便上手去卸下,几袋梨子摞一起扛回屋里,走个两趟也就完事儿了,往年你得吭哧吭哧忙上好几日。
为着谢他,这天的午饭你做了好几个肉菜,席面可称得上丰盛。他先替你布菜,你说没胃口,他也不听,把你的份留好了,他才开吃,吃得风卷残云,毫不客气。都说做饭的偏偏没有吃饭的胃口,你便是如此,见他畅快而斯文地将面前饭菜一扫而空,你心里安慰,但不知怎的,总是不想动筷。
难怪你瘦。他说。
瘦归瘦,干活儿的劲儿我还是有的。你回嘴。
他抬头扫你一眼,不说话,只一笑。
常年不笑的人忽然一笑,这就让你别扭了,总觉着他在笑话你细瘦、力气弱,待要分辩一二,却见吴婆一头闯进来,先冲你招呼一声,而后赔着笑对他说:但生,家中事忙,你先随娘回去……
但生不看她,也不应声,就是起身拔腿朝外走。吴婆见他这副犟头犟脑的模样,心中来气,又不好发作,只得掉过头来对着你,先是说但生不懂事儿,这几日多有叨扰,后又说本来前两日她就要来捉他回去的,但这不是江家庄子到了收田租的时候了嘛,这几日都在路上奔忙,顾不上管他,今日刚回,就先过来给你告罪,顺道把人带回去,再不给你添麻烦。
你看出他们母子之间或许有些龃龉,不然断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就这样不给脸。她话说得这样圆满,你却不好接,因这是他们家事,不容外人置喙。
其实话说到这儿,基本也就完了,她该追着自家孩儿去了,然而不知怎的,她又站着不动。她是客,你不好让她空站,便请她坐下吃茶。她满腹心事地坐了下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行之啊,我偷偷说与你知,我这孩儿八年多前外出投军,去后就如同脱了钩的鱼儿一般,半点儿音信也无,都当他死在沙场上了,谁知前几日忽然又回转,说是得了军功,有了出身,上头放了恩典让他返乡探亲。初相见时,真是悲欣交集,但越往后交道便越觉得不对。哪儿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着吧,这不像我家孩儿,我家孩儿身上没这股煞气。当年他十五从军征,人还是又傻又村气的,话又多,可是你看现如今这个,半天不吐一字,那目中无人样儿,仿佛天上地下,就没有他瞧得上的!可煞作怪!
她说了半晌,最后以“这不是我家但生”作结。你问她,既不是你家孩子,那又是谁?她叹道:说不好……总觉得他与我家隔了一层,对着家人乡邻也没了往常那股热络,以前他见人就叫,嘴甜着呢!唉!……自他回返,我整日里疑神疑鬼,正好那天江婆过来寻我,说要带个人去壮胆,我便让他跟着过来,谁知他回来便说家中挤窄,要来场院空屋住,我哪敢不依他!谁知他面皮恁厚,居然还来你这儿蹭吃喝。……说句实话,今日我说要带他回去再不许他来,只是夸口,若他还要来,我也拦不下他。……这几串钱你权且收下,总不能叫他空口吃你的喝你的。
你推拒不收,她扔下钱便跑,都这把岁数了,腿脚却是敏捷,一会儿便跑没影儿了。
让你说啥好呢?这俩人,吃得不好意思了,便一心想着使钱,要么把钱摆出来,压着你收,要么扔下就跑,还说不是母子?
正如吴婆所料,但生不是她能管住的。夜饭时分,他又转回来了。
经吴婆一番话,你细想之下,觉得但生真是怪——你们这段时日的相处倒像是形影不离的,你出门,他跟上,你在家,他也在隔邻窝着,浑似他一心一意守着你。即便是上头放恩典让回来探亲,这么些时日了,都不用回去的么?他这一日日除了跟进跟出,就没旁的事好干了么?他这是何意呢?
你正在恍神,不提防他忽然一问:明日可是要出门?
啊?唔,冬令要用的药草还缺几味,想赶在雪封山之前找齐全。
我随你一同去。
……这、这就不必了。我去得远,且寻药之事一要耐性、二要眼力,出去一趟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数天……不必麻烦……
你们顶天了能算是乡邻,半生不熟的,怎好让人跟着跋山涉水?你极力想要说清楚这当中的琐碎与烦难,说着说着声儿渐次消下去——说这些有用么?他又不听。他说“我随你一同去”是告诉你一声,不是问你愿不愿要他同去。
这餐夜饭吃得无比沉闷,他吃完帮你收拾好,拐回邻屋,关门落锁,像是要早睡。
你只觉这人怪里怪气,也不知哪句话惹着他了,值得他这样摆冷脸。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