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冰山与透卡蓝》解东

8、第 8 章

　　方行知越想越气，捡了好几块石头，来到河边水流平稳的地方，狠狠将石头掷出去。啪、啪、啪、啪，石头在水面上踩了六七下，才落进河里。直到心头的怒火散尽，他才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家里走去。
　　“瑞老师……哈，根本不是完美的老师！”他狠狠埋怨，可等到回家，做完奶奶吩咐的活之后，打开瑞优给他的笔记本，看着上面的心得时，如鲠在喉的感觉不知为何又消失了。
　　“虽然瑞老师说话很难听……”
　　“又傲慢……”
　　“又有优越感……”
　　“还瞧不起我……”
　　“但是——”
　　瑞老师的字很漂亮，穿风衣时和高领毛衣时的模样很漂亮，手很漂亮，板书也很漂亮，漫不经心笑着时的模样也很漂亮，温和地答应他无理要求时的模样，更是漂亮得让人说不出话……
　　方行知的铅笔落在草稿纸上，逐渐画出瑞优懒散的笑脸。
　　“他只是说话难听，并没有真正做伤害我的事。而且，他一直在帮我……”
　　方行知画出瑞优的喉结和锁骨。
　　“如果瑞老师离开了，还有谁可以像这样帮我？”
　　这句话被他写在稿纸上，他思索着，答案再明显不过。

　　周一时，方行知正常上课。
　　课间后桌的张媛拽了拽他的袖子，脸有些红，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
　　他平静地问：“什么事？”
　　张媛压低了声音：“方行知，那个，信——”
　　“信……”他下意识重复，突然想起张媛在问什么，挠了挠头，“抱歉，我还没来得及看——”
　　张媛眼眶红了：“你这么忽视我，根本就是不喜欢我。我知道了，你不用说好话安慰我！”
　　接着张媛就不理他了。
　　方行知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他找张媛说话张媛也不理，只好写了一张纸条——你给我的信，我看完后会回复你的。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纸条被他轻轻放在张媛座位上，张媛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正要伸手拿纸条，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经捷足先登。

　　瑞优站在教室里，其中一只手还拿着一沓数学试卷。表情平静，看向他的眼神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彷佛周六时说出过分的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老师……”张媛的声音有些发虚。
　　瑞优露出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你们太容易被抓包了，下次换了别的老师怎么办？注意一些。”说着把纸条还给张媛，从头到尾没有看一眼里面的字。
　　“老师，我们没有早恋。”方行知说，这是两人闹矛盾后，他对瑞优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课代表，把这些卷子发下去。”瑞优没什么表示，将试卷交给方行知，就去了讲台。
　　方行知将试卷握在手里，那上面还隐约残留有瑞优的体温。
　　他的数学老师，真的是个很恶劣的人。

　　一堂课下来，瑞优没怎么讲话，只是监考。方行知心如止水地看题、演算、誊写答案、检查，瑞优的皮鞋踩地声在教室里偶尔响起。
　　当确认自己能完成的都完成了后，方行知用眼角余光看向瑞优。对方停在了一个女同学桌前，眉眼低垂，安静地审视了一会答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当那个同学露出紧张表情后，瑞优就离开了。
　　瑞优按照座位巡视着，终于，皮鞋声在他耳畔响起。
　　雪松木香气很近，很近。
　　他想说点什么，可他只能保持安静。
　　瑞优俯下身，无声地审视他的试卷，双手甚至还插在风衣兜里。老师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温凉的，柔软的。气息和香味同样如此。
　　鬼使神差间，他伸手捂住了试卷大题解题过程。他很确定自己都拿到分了，只是——
　　如他想象的一样，瑞优的手落了下来，似乎要覆到他手上，将他的手挪开。他等待着那个时刻，可一下秒，瑞优就直起身，去查看别的同学的情况了。
　　好难受。
　　方行知用铅笔在试卷上画了一个不高兴脸。

　　到了数学考试出分的时候。
　　“本次考试第一名，方行知，149分。”瑞优宣布的时候表情很平静。方行知抬头看瑞优，不敢置信。他应该是满分的。他算过了，这次的题并不难，他不可能失误。“做得很好。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师有事要问你。”
　　“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抽空将张媛的信看完了，然后将信原原本本收好，就像它没被拆开过一样，还给了张媛。
　　“对不起，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他说。
　　他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和表情都出奇地冷漠。张媛重重打了他一下，好几下，那之后两人便不说话了。
　　他发觉，面对这种情况，他既不苦恼，也不难过。就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一样。

　　天已经黑了，他来到瑞优的办公室，其他老师照旧不在。瑞优躺在人体工学椅里休息，大衣披在身上，闭着眼睛。
　　方行知没有敲门，轻手轻脚来到瑞优身边。瑞优仍然给他准备好了坐的椅子，办公桌上堆了很多数学书，书脊都是英文的。
　　办公桌正中央，铺开的是他的试卷。他画的那个不高兴脸很明显。旁边有个“-1”的扣分项。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成绩是149分了。
　　瑞优在梦中皱着眉，像是做了噩梦。方行知坐下来，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不放过瑞优脸上的每个表情。
　　他梦见了什么？他的不愉快，会是怎样的？总之，肯定和我不同吧。
　　瑞优嘴唇张了张，气流溢出，像是在说什么。
　　方行知俯下身，一点点凑近，直到听到瑞优在用英语说：“你不能把我的机会转给其他人，不……”
　　接着，瑞优猛地睁开了眼睛。
　　方行知平静地看着瑞优，他身体的阴影像一张大网，将瑞优笼罩其中。
　　“老师，你做恶梦了吗？”他伸手去探瑞优的额头。
　　瑞优脸色很差，一把推开了他的手，直起身坐了起来。

　　“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接着瑞优拿起他的试卷，“为什么在卷子上画无关的东西？当你可以做到最好，你就应该做到最好。”
　　他毫不避讳地看着瑞优：“老师，我很不高兴。”
　　瑞优看着他，一时没有回话。
　　“老师说我在你眼中只是底层人时，我很不高兴；老师说帮我只是为了补偿以前的自己的时候，我很不高兴；老师说只是在从我身上寻找优越感时，我很不高兴。”他闭了闭眼睛，“老师为什么要说这些伤人的话？我很难过，我已经……把老师当成了重要的人。”
　　他说出他的疑惑，情真意切。
　　“老师，为什么要推开想要靠近你的人？是我的行为让老师困扰？还是我家的招待实在让老师不满意？可是——既然不喜欢我，一开始为什么又要伪装，又要对我好？因为我的数学天赋？但学校里有天赋的人不止我一个。六班的崔旭，九班的黎悠，数学成绩都比我好。”
　　瑞优没有回答。
　　方行知笑起来：“看来是我让老师为难了。我向老师道歉，对不起。”
　　他站起身想要鞠一躬，瑞优拦住了他。

　　“老师？”
　　他心中又燃起了期待。
　　“我叫你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事。”瑞优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期待的火星顿时被浇灭，只剩灰烬。
　　“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再次想你确认。你想要走数学这条路？”瑞优问，平静无波。
　　他觉得老师变陌生了。
　　“是。”他点了点头。
　　瑞优从那堆英文数学书中抽出两本，递给他。
　　“拿去看，把里面的题目也做完，不懂来问我。三周内完成。”
　　他接过书。
　　瑞优又说：“里面都是基础英文，你应该看得懂……”然后从储物柜中拿出一本厚厚的牛津词典，递给他，“看不懂就查。”
　　“是。”
　　“……你家没有通网，手机就先不给你买。”
　　“谢谢老师。”他说。
　　瑞优点了点头，有点疲惫的样子。“你出去吧。”
　　方行知这次却没有照做，而是将书和词典都放下。“老师，你是不是生病了？一开始就不让我碰额头，现在脸色也很差。”说着不顾瑞优抗拒，额头贴上瑞优的。此时的瑞优意外的虚弱，竟然没有推开他。
　　“额头很烫，老师，你发高烧了。”他说，语气平静而肯定。
　　“我会吃药的。”瑞优说，但听起来没多少力气。
　　“老师，作为回报，让我来照顾你吧。”

　　当他买到退烧药，端着热水再次回到教师办公室时，他看到之间遇到的李老师正在照顾瑞优。
　　李老师甩了甩水银温度计：“38.9度，这是高烧啊，瑞老师，要不去看医生吧？”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不动声色地把瑞优和李老师隔开：“我买了退烧药，老师，先让瑞老师喝一点？”
　　“嗯。”他正要做点什么，李老师已经利落地喂瑞优吃下了药，将水杯凑到瑞优唇边。
　　被这样关照着，瑞优也没有丝毫不好意思，顺从地就着李老师的手喝下。末了，还露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谢谢。”虽然嗓音虚弱，但哄得李老师脸上实实在在地露出笑容。
　　李老师又不放心地嘘寒问暖了一阵，被瑞优再三安抚自己没事后，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他捏紧了校服袖子。
　　“老师，退烧药是我买的。”他说，觉得很不甘心。
　　“谢谢你，行知。”瑞优朝他露出同样的笑。
　　他心下一紧，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话题，最后带着几分孩子气说：“老师给我退烧药的钱。”
　　瑞优轻轻点了点头：“嗯。”瑞优用体温很高的手从钱夹中抽出一沓纸币，塞进他手里，“多的钱，买你需要的。”
　　“我、我用不着这么多！”他想要拒绝。
　　瑞优的嗓音沙哑了一点：“你少穷酸了。”然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咽了咽喉咙，“我没有力气再应付你了，听话一点，好不好？”
　　语调又回归了温柔，仿佛刚才的尖锐不曾存在。
　　方行知捏着纸币，深深吸了一口气：“……谢谢。”
　　然后他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