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墨生

1、第 1 章

　　时值子夜，四野阗冥，灯花落，虫鸣绝。
　　丙元大陆西南，昭阳城主府中轴镇宅位突地闪出一道金光，稍纵即逝。
　　空阔的祠堂里，灯火煌煌伴着黑漆的牌位阵列，明暗分割有序，既庄肃又森然。

　　晏明乙墩坐在居中的供桌下头，傻眼了。

　　还泛着淤青的侧脸上婴儿肥更明显了，黑漆漆的瞳孔一动不动。晏卿和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初春的夜里犹带寒意，又叫堂内的高香冲撞了，他的笑意未及眼角，先让溢出的咳嗽打断了。
　　晏明乙被惊醒过来，赶忙爬起身冲过去搀扶。
　　白狐毛边的裘氅触手冰凉，透过指尖仿佛能沁到人心里去。她的九叔是个凡人。
　　晏明乙不得不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一点。

　　晏卿和终于止住咳喘，苍白俊秀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嫣红，晏明乙心下惶然，手心里一枚丹药刚拿出来，却让晏卿和摆手拒绝了，单薄的身影扶了门扉，将月光全数挡于身后，一贯平静柔和的眉眼因着激出的泪光竟现出一派潋滟恣肆之态，晏明乙便是正担忧着，也看呆了。
　　“呆呆？”
　　晏卿和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晏明乙眉心一跳，不满地扭头，却只敢小声嘀咕。
　　“我都十三岁了……”
　　“你也知道自己十三岁了。”
　　晏卿和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到地上，慢条斯理地一层层展开，摆好，最后拿出一只玄玉瓷瓶来，拖过一只蒲团便就地坐了，然后伸手拍了拍旁边，“坐。”
　　晏明乙恹恹地坐了，眼巴巴看着那只苍白修长的手自斟自饮，最终只能拣起筷子闷头吃饭。
　　是灵食。她却没有多少胃口。
　　九叔以凡体病弱之身撑到现在，便是先知盛名在外，也终于要被族人彻底放弃了。
　　他素日究竟是以何等心情为自己准备这些他从未尝过一口的食饮。
　　都说晏家九郎惊才绝艳，提起来却早已从最早的赞叹变成如今的讽刺。

　　“吃不下便别吃了。”
　　一只粉雪玉杯子递了过来，里头清冽的酒液摇曳着灯火，格外好看。
　　晏明乙惊了一下，跟着便怕他反悔般一把接过递到了唇边，初闻有淡淡的梨花香，却没什么酒气，她越发好奇起来，抿了一下，甜的，再抿一下，有点酸，干脆一气饮了，立刻便感觉一股热气直冲天顶，她摁着喉咙口目瞪口呆，眼泪瞬间便沁了出来。
　　“好……辣！”
　　她从未想过，她从五岁便肖想的那酒，竟是如此辛辣。
　　而后劲，全是苦。

　　“早与你说了，药酒岂是那么好喝的。”晏卿和笑得浅淡，看过来的眼神里尽是温和，“你这些年，倒是乖觉。”说不让喝，就不喝。
　　若是喝了，如今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他仰头望天，将眼底的暗芒全数饮下。

　　“我方才看到祠堂的禁制闪动了片刻，你可想好怎么掩盖了？”
　　晏明乙霍然抬头，想起之前的事，又看着眼前的人，立时又耷拉下脑袋。

　　“我这次，翻到了一个暗格，里头一个牌位，空白的，”她没什么精神地开始解释，并不敢抬头看晏卿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骤然亮起来。
　　“九叔你不知道，”她抬手低低指向那些牌位，鬼鬼祟祟的样子，晏卿和原本逐渐严肃的脸都让她逗笑了，“最上头有个位置是空的，我——”
　　“我就给放上去了。”
　　说完了，晏明乙紧紧抿住了唇看向晏卿和。
　　晏卿和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一道金光就窜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你就来了啊。”

　　晏明乙成为祠堂常客是从她入族学开始的。
　　晏氏坐镇昭阳城已逾三百年，家族家大业大，人多了秩序也大，就分了三六九等。修真界力量为尊，上头的人忙着精进修为，而她的爹娘属于资质中等，修为也中等的那一拨，于是就变成了最忙的那一拨。晏明乙就这样成为了留守儿童。
　　与家风一脉相承，族学里也格外地层级分明。年纪小比不了修为那就比资质，晏明乙的五灵根根本不够看，但她有个偏宠她的九叔，也不知那些修炼资源他都从哪儿得来的，总之堆也把她的修为堆到了族里那群天子骄子头上去了。
　　九叔只比她大八岁，虽是病弱也无法修炼，却于卜算一术上天赋卓然，尤其是在两次测算出灵脉方位让昭阳城在资源分割上占得先机之后，他在族里便有了举足轻重的位置。
　　晏明乙五岁至今，主动被动的犯错无数，父母不在身边，再有九叔周全，她的责罚最终大多都成了跪祠堂。而她也从最初的敬畏变为如今的上蹿下跳，直将祠堂变成了机缘堂。
　　如今看来，不管是活着的，上去的，包括下去的老祖宗们，他们都对她很宽容。
　　一个炼气期的无知后辈，能翻出什么天？她能找到的，都是能让她找到的。
　　但这次，可能不太一样。

　　晏明乙直觉那块无字牌位大有玄机，那道金光，它真就那么散了吗？

　　“九叔你说，我找个人帮我看看，我许是得了什么大机缘——”
　　“我给你批了命数。”
　　晏卿和打断了晏明乙，他看向目光正清亮的少女：“呆呆，你十三岁上，有一大劫。”

　　晏明乙呆住了。她奇异般地想到，她的乳名，就是眼前的九叔给起的。九叔说她的瞳仁又黑又亮，比别人都大，瞪大眼睛看他的时候，呆呆的，非常可爱。
　　因为九叔被放弃了，所以她的大劫就来了吗，倒是很合理。
　　晏明乙敛眉抿唇，看向晏卿和，下了决定。
　　“九叔我们走吧。”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腰侧，“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身上了，以后我来养九叔，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九叔也能修炼的！”

　　晏卿和垂目斟酒，并不看她：“不要你爹娘了？”
　　晏明乙嘴唇张合两下，最终又抿上了：“他们不需要我。”

　　“我也不需要你。”

　　晏卿和端起酒杯平静看过来，清和雅正的样子一如既往，却将晏明乙钉死在了原地。
　　她张口，想问什么，但立即又闭了嘴。她知道自己听清楚了。
　　她想不明白，但不重要。
　　她隔着衣袖反手握紧了那只清瘦的手腕。
　　“那我也不需要九叔的意见。”

　　灵缚术发动的很快。
　　得益于九叔的庞大藏书和资源倾斜，她的灵法感悟和施展手法都非常扎实。
　　但她还是没快过那杯酒。

　　“你是我养大的，呆呆。”
　　术法施展到一半，化作灵光飞散。晏卿和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些碎光，不急不缓地伸手将蒲团垫到了晏明乙的脑袋下面，那双手如玉冰凉，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你就没想过我为何独独偏疼你。”
　　“你也没想过为何总是你跪祠堂。”

　　“我和你说过的，不要相信任何人。”他的手指轻轻拢着晏明乙的头发，就像过去那些年那样，云淡风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把你养得很好。”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你很想帮九叔，我知道。”他的手指点上了晏明乙的眉心。
　　“但九叔一向喜欢自己帮自己。”

　　晏明乙的意识在逐渐远去，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映着那道身影从未如此模糊。

　　惊才绝艳，但天不假年。晏明乙曾翻遍了典籍，也没明白上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造化弄人，人便只能逆天而行。
　　她一直深觉自己肩负重任。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确肩负重任。

　　如雪的身影在那双格外明亮的瞳仁中逐渐融化，化成一滴泪水，滑出眼角。
　　晏明乙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十年啦，我又回来啦。
生日快乐呀狱寺隼人o(*////▽////*)q
再说爱就矫情了，但你可以是那个特别的坐标，十年后的我，请你多指教。
【就很冲动】【又是修真又是星际】【反正我是真的又长大了】【大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