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圈》克里江

36、持续性怦然心动

　　手术室里无影灯仿佛上帝之眼，注视着即将进行手术的医生们。主刀是一名植物医学中专攻茎秆疑难杂症的青年医生。

　　口罩和无菌帽遮住了大半脸，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睛十分专注地盯着伤处，周思问在一旁背着手观察，并不出声。

　　初次主刀的医生旁边配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这老医生站在这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主刀的心稳了、手稳了，万一出紧急状况老医生再出手解决，俗话讲就是兜底。周医生胜在手法精准、经验丰富、眼光犀利，所以才能在这个别人还在读博的年纪站在手术室做定海神针。

　　手术很顺利，一般这种手术周思问就待关键操作的几十分钟，快的时候可能就十分钟他就撤了，可今天他是受人之托来给小医生传授些经验，便等着手术结束才慢悠悠跟着主刀出来。

　　主刀叫小陈，算周思问直系学弟，虽然已经是隔了许多届的。混合体研究的学生少之又少，所以周思问十分珍惜这根小苗苗。小苗苗要经过人类临床、植物学临床才能到混合临床，从混合临床又要经历海量复杂、无规律的学习和研究，这之后才算进了混合临床的门。

　　周思问向来是以鼓励为主，赞美为辅的方式进行教学，他站在小陈旁边洗手，正打算尬聊几句，小陈突然冒出哭腔，“周老师，我是不是细节做的不好？”

　　“无功无过，不至于到不好的程度，别紧张，深呼吸。”处理称不上精妙熟练，不过这第一次主刀要新手像老教授一样是痴人说梦。

　　小陈狠狠吸了一口气，长到周思问怕他昏厥，小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伸出手给周思问看，“不行，周老师，我手抖。”

　　周思问笑笑，给他递了张纸，安慰，“手术的时候不抖就行，别哭了，待会别人该以为我把你骂哭了。”

　　一旁洗手的护士说：“还没见过哪个医生脸皮薄到可以被周老师骂哭，陈医生，你要是真被周老师骂到流眼泪，明天都得来排队采访你啦。”

　　周思问拍拍小陈后背顺气，跟护士开玩笑，“我这嗓门都没有他老师一半大，能吓着谁啊，他是李玄的学生。”
　　护士哦了一声，“李天王啊！陈医生现在耳朵还行吗？”
　　小陈又哭又笑，“还…还行，反正他骂我我都听得见。”

　　人送外号拖沓李天王的细致手术慢人李玄此刻打了一个喷嚏，声震八方。

　　“我其实就是总被说，有点不自信，我知道自己做的每个操作是对的，也还是会怀疑是不是有隐藏的问题，总是怀疑自己。我这样自己都不放心自己，怎么能告诉病人相信医生呢？”

　　“可以怀疑自己，反思才能进步。但是你不要一直重复回忆他数落你的话，什么笨啦蠢啦没记性啦，都是没有实际含义的话知道吗？修正技术提高敏感度，情绪不需要反刍，慢慢学会冷静，把情绪排除在工作之外。”

　　“谢…谢谢，周老师，我记住了。”

　　周思问缓和缓和情绪，跟他开玩笑，“没事儿，你看李玄整天情绪高涨跟大喇叭似的，可能是你们科室风格就是这样。自己得学会认识自己，接纳自己，别什么都往心里去，一个心脏就这么大点儿，多放点高兴事，是吧。”

　　小陈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温柔的对待，一时对周老师报以更崇高的敬意，这种敬意超过了他对老师这一职业的恐惧，“周老师，您后面还有别的事吗，要不一块吃个饭？”

　　结果周老师拒绝了，毫不犹豫。周老师已经换上了普通的衬衫长裤，那衬衫一看就打理得讲究一道褶子都没有，衬衫被束进裤腰，颀长劲瘦的身段分外吸睛。小陈不禁感叹有些人还在为手术焦头烂额，有些人忙碌中还能健身熨衣服过精致生活，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周思问坦然，“家里还有人等着呢，我得回去陪家属，家属今天心情不太好。”

　　小陈茫然，这一事实的冲击力堪比史前巨象重回地球，太阳不再升起，沙漠突降龙卷风，“周老师，你真结婚了啊。”

　　“怎么都问我这个问题，我看起来像结不了婚的人吗？”

　　小陈解释：“就是觉得谈恋爱这种事好像和您气场不和，是两个毫无关联的词条。感觉您周围的酒瓶子都是试剂瓶的形状。”

　　周思问沉默一瞬，应该是想到另一个人，无奈道：“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这些刻板印象都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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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风摇曳，天台上秋千轻轻摇晃。

　　今晚的月亮尤其亮，这是周思问在罗易漆黑眼眸里看到的东西。

　　回家后两人默契地回避了矛盾话题，吃了饭，罗易去书房处理了一会儿文件，周思问接到随云鹤电话支支吾吾说他和耀海又住到一起，所以他的房子又空下来了。

　　周思问随口一提：“以后我们吵架我就搬回去住。”

　　罗易弯腰在抽屉里找着什么，然后身形一顿，“那我也跟你回去。”

　　“我真生气你连沙发都没得睡，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生气是什么样子，我从十年前就知道了，思问。”

　　罗易牵着周思问的手，顺着旋转楼梯上到二楼，从二楼靠墙的楼梯走到天台。周思问能摸到罗易微凉的手，像捕兽夹一样咬着他不放。

　　推开门的时候天台上的凉风猛地灌进来，周思问迟来地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这是他们重逢的第一个冬天。

　　天台西南角是一个无边泳池，落日撒进去会很漂亮，但是周思问的工作没让他享受到这一美景。罗易牵着他走到另一个角落，被太阳伞挡住的另一边。

　　“眼熟吗？”

　　罗易这时松开了手，周思问看着眼前熟悉的秋千，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光滑的木质结构上有一道浅浅的刻痕，“是我小时候在培育中心玩过的那个。”

　　培育中心有很多小孩，周思问还记得那时的每个场景。午后游玩在一个小小的游乐区，游乐区里有跷跷板、旋转木马、各种球类运动。他最喜欢的是秋千，一座和其他玩具材质不同的，令他感到亲切的木头大玩具。藤蔓勾住木杆，前脚掌踩着地这么一蹬，小小的身体被高高荡起，他感受到风。

　　出于对玩具的喜爱，熟练掌握汉字的周思问决定在玩具写上自己的名字，他唯一可以使用的锋利坚硬的工具是自己的ID卡，于是他用了两个下午磨烂了半张卡在不起眼的三角形结构底边留下一行浅浅的字，是他的编号FV20749。

　　“你怎么会找到这个，我记得它被培育中心丢了。”周思问轻轻坐上去，试着摇了摇，确定这个老家伙还很□□，他才放心坐实，慢悠悠地荡起来。

　　他的脸上流露出幸福的表情，拍拍旁边的位置，于是罗易也坐下来随着他摇摆。

　　“没有丢，是被他们收起来的，偶然发现所以问了问就带回来了。”

　　其实不然，这背后是一个十分残酷的现实。周思问作为超级智慧生物，智力水平远高于正常人类，并且展现出无法预测的进化速度，这一现象自从儿时被发现就引起了调查组的高度重视。他们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追踪、观察、研究这一生物的生长，试图找到超级智慧生物形成原因和密码，如果找到成因，未来人类文明将进入新阶段，探索到未知的边际。罗易在GNS的办公室发现了这些东西，周思问相关的一切都存在于数据库中供科学家研究。罗易认为这十分荒谬，他们甚至要研究周思问刻在秋千上的字，最后发现那只是单纯的儿童乐趣才作罢。他们分析他的情绪变化，分析他的行为模式，分析他的全部成长路径。直到他们发现周思问过着16岁小孩一样的青春期生活，无法找到任何他和其他同龄人不同的部分，除了他天赐的智慧——他们最想知道的事。

　　周思问靠在罗易身上，讲到自己小时候的糗事，“小的时候我一直觉得秋千是树伯变的，第一次见到还大哭来着，觉得很残忍。我对老师大叫说树伯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工作。后来他们告诉我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是活的，不能变成人的植物感受不到痛。”

　　“其实是假的，可以感受到的，他们是人类所以不相信这一点。”

　　“人类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没有道理的事，有果不一定有因，这就是自然。”

　　罗易轻轻回靠周思问，感受他柔软的发丝贴在自己脸庞，“探索是人类文明永不消亡的原因，就像为了吸水而无限延长的根系，这是人类的求生本能，为了全部智慧文明延续下去。”

　　周思问眼睛弯弯，恶作剧一样往罗易耳朵里吹气，“我还以为人类的延续靠繁衍。你这套说辞可真伟大。”

　　罗易无奈，“我时常觉得你还是小孩，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真的意识到你是个成年人。”
　　“什么时候？”

　　“欲望不分时间从你的眼睛和嘴巴里跑出来。”

　　“那我们快点聊一下中午的话题吧，解决完我想干点别的事，我上次说的那个能让我试试吗？”

　　罗易喉咙滚了滚，“宝贝，我们最好在不那么火热的氛围里谈论我们之间的矛盾，你觉得呢。”酝酿了这么久的严肃话题，被周思问一句话直接变成了暧昧现场。罗易还是希望把事情说开。

　　周思问显然对这事的认知和罗易有出入，他思索一会儿，问：“矛盾？那不算什么矛盾吧，又不考虑分手，最多算是误会。”

　　罗易艰难地把他藏在心底的以为永远不会说出来的话倾诉，那些他带给周思问的，如果不是周思问爱他，他的种种行为就是纯种的害人，“思问，我甚至不敢细细清算。从我们重逢，你经历了污蔑、绑架、牢狱之灾、几乎夺取一切的审判，这些都是因为我，我很多次都在想没有我，你的生活明明更平安顺遂。是我，自私地请求你和我在一起，靠着那一点点过往的甜蜜哄骗你满足我卑劣的追求。我只能不断地对你好才能弥补我带给你的苦难，那不是保护不是照顾，是赔罪和弥补。我只能靠这些麻痹自己，一边贪婪地享受和你度过的生活一边厌弃这颗丑陋自私的心。”

　　“我没什么能给你，我只想让你的生活和没遇到我的时候一样安稳。”

　　“所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的生活像没有你一样？”

　　罗易肩膀沉下去，周思问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他听见罗易说对。

　　“那分……”周思问无语道。

　　罗易立刻拿出免死金牌：“你说的不分手，就刚刚。”

　　“但是我没有你会更好，你自己说的哦。”周思问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躲避，“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心动了，我要回去做我的钻石单身汉了。”
　　“……”
　　“你说我找个什么样的呢，原来院长可是给我介绍过好几种玫瑰哦。”
　　“……”
　　“换换口味也可以，毕竟我就谈过两段恋爱还都是跟同一个人。”
　　“……”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这么为我着想，我听你的，你推荐一个适合我的，行吗？”
　　“……”罗易倏地把周思问抱紧，埋进周思问的怀里，闷闷地说，“不可以。”

　　周思问安静地抱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插进罗易的头发，用了点力气，那点劲让罗易感受到微微的痛，但不明显，“小罗，你心里我一直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又何尝不是呢？”

　　年轻的爱人徒生年岁，看见对方还是曾经纯粹的一头热，只要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灵魂就永远鲜亮而青涩。

　　“我好像也在以毫无改变的方式和你相处，怕你不想跟人交流和你在家里约会，关心你最常用的品牌有没有出新款跑步装备，早上怕你睡不好所以分开睡，其实我很想抱着你睡觉。”

　　在意对方的程度超过自己，所以在对方身上萌生了过度的保护欲。周思问很快地说服了自己，罗易改不了，他也改不了。
　　“我在意的是你隐瞒我自己去做危险的事，”周思问顿了顿，自嘲般地笑了下，“尤其还是见我最讨厌的人。”

　　罗易被他的语气可爱到，凑过去亲吻他的嘴角，“我也最讨厌他。”

　　周思问伸手捂住罗易的嘴，拒绝他再凑上来，“你知不知道我在自己家阳台看到齐拉德在楼下是什么想法？”

　　“想知道你就摇摇头。”于是罗易摇摇头。

　　周思问回想起那天自己在阳台看见齐拉德出现在楼下还是很恍惚。他住的地方人口密度很小，周围都是相熟的医生护士在住，突然出现了陌生人本就是很值得怀疑的事。齐拉德穿着便装敲了敲路边某辆车的门，然后神色严肃地说些什么。这更是疑点重重。于是他小跑下来，齐拉德被堵个正着，一脸疑惑问周医生大半夜你出门干什么。

　　“我以为你又病了！直接敲门喊我去看病呢！笑什么啊，我真的快被吓出后遗症了！”

　　这许多年来，周思问回忆起初见罗易的场景只会概括为一句话——一见钟情。在他饱览本星球全部有关爱情的文学著作和影像资料后，见识了一万种深情角色后，他还是觉得罗易具有较为突出的英俊帅气以及较为完美的性格。

　　当然，这都不是周思问彻底爱上罗易的理由。

　　周思问对于人类的认知是从罗易开始的。

　　玫瑰味的人类，周思问对自己的同桌这样评价。周思问刚变成人类的两年都十分不稳定，而他当收到同桌送过来的玻璃罐子——装满了他掉落的满天星碎片的一个罐子。或许是这个人类太单纯，把别人看不上的垃圾当做珍贵的某种物质，总之周思问拿到那个罐子后的晚上十分疲劳，他在梦里遇见了他见过的一万名深情主角们，他们有的拿着大钻戒，有的背着大房子，有的端着锅铲，而他们都在大声说着同一句台词——你究竟喜欢谁？

　　周思问抱着罐子一路狂奔，钻进了一座大山，他走过羊肠小路，在豁然开朗的那边站着一个人。背影挺拔如松，在他开口前，那人回了头，是罗易！

　　周思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话，他抱紧了手里的罐子，看到罗易向他一步步走来，“我的。”

　　什么我的？

　　周思问看着罗易不明所以，然而罗易强势地拿走了他送的礼物，周思问大喊道：“那是我的！我的！”然后猛地惊醒，他急忙打开柜子，看到玻璃罐子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

　　是我的，我的。

　　他知道自己和普通人类不一样，智力方面。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学习人类的语言和行为，但情绪是很难学会的，周思问试着在罗易身上学到了一切可以学习到的情绪，激动、喜悦、羞赧、愤怒、不解、雀跃、迷惑、惊讶，还有很多他无法归类的情绪——他认为那是复合情绪或者杂交情绪。

　　所有情绪里悲伤是他学会的最后一种，在和罗易分手那天。

　　然后，他完成了最终进化，成为了一名合格的“人类”。他摸着自己柔顺的棕色头发觉得这代价有点超出预料的大，他快要死机了。

　　在成为人类之后，周思问再也没有萌生过任何对于人类的喜爱，他读了医学，做了研究员，拿到许多成果被人们称为科学家。等他变成一个所谓的“成熟”人类后，很多人把他和陌生人们凑成对，周思问不解，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变呢。那些人就问你喜欢过人吗，明恋暗恋单恋三角恋都算。

　　他对喜欢只有一种定义，于是他很容易地说出玫瑰。
　　——我喜欢玫瑰。

　　他应该说罗易的，在院长和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些玫瑰植物体做朋友后。

　　医院里都说他可能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周思问点点头默认了，而是在他的认知里孤独终老是划分在中性词那一栏的。终于没有人问他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他有更多的时间研究混合体疾病。

　　救活罗易那天他无比感谢这一点，他想，幸好他有聪明的脑袋和灵活的手，他又可以见到罗易了，他还是很喜欢玫瑰。

　　“面对你我总是很忐忑，总是做错事，总是怕你又推开门走了不回来了，总是怕见到你其实是假的，是我做的梦。”罗易低低地声音消散在黑夜里。

　　周思问将其命名为幸福的烦恼，他拍拍罗易大腿让他荡秋千，自己就斜坐在罗易怀里，他把手缩进袖子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那你是持续性怦然心动哦，这么喜欢我。希望小罗同学继续努力，再接再厉，争创佳绩。第一名奖励民政局登记一次。”

　　总是压抑的平直的嘴角弯起来，眼睛里流出蜜。他抱着周思问，安静的空气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