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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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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连绵半月,枝上又发新芽,定京城的天迎来了久违的放晴。沈宜年走入阴暗的刑部监牢,到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
“周大人,口供呈上去已三日了,你等来想要的消息了吗?”沈宜年神色幽幽,盯着披头散发的周泽。
“不可能!我认了所有的罪,殿下她不会弃我于不顾的。”周泽一把抓住牢房的木栏杆,愤恨的神色让整个面庞都扭曲起来。
“但若是长公主看到的不止一份口供呢,自你入刑部后,她安插在刑部的人手就被一一拔出,而在我呈给陛下的密报里,她会看到你给我的名单。”
沈宜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周泽惊恐的表情。
“那份名单明明是假的,我没有背叛殿下。”周泽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大喊道,“是你,你早就知道刑部哪些是殿下的人了!”
“周大人真是聪明,难怪长公主肯对你委以重任。”沈宜年微笑,眉目间尽是嘲讽之色。
“你故意第一日让常广之审我,又对他的审讯结果深信不疑。就是为了让我以为你对刑部中的势力一无所知,以为可以用假名单迷惑你!”周泽越说声音越小,慢慢蹲下了身子。
沈宜年缓缓道:“不错。常广之把你给我假名单的消息传给了长公主,可没过几日,连同常广之在内的诸多人都因各种原因离开了刑部,长公主生疑,自是要亲自见见那份名单,如今怕是想活刮了你。”
“沈宜年!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大费周章坑害我到如此境地!”周泽咬牙切齿,满目皆是怒火。
“我效力陛下,让长公主失去一个得力干将,还要问为什么吗?”沈宜年抬眼,声音低沉。
这句轻飘飘的话似是让周泽想通了什么,他突然大笑,神色癫狂:“在长公主面前暴露了你是陛下的人,却只为了换一个将我置于死地的机会,别骗人了,事已至此,不如谈谈你的条件!”
“周大人真是爽快。”黑履踏过牢房地面的干草,沈宜年扶起了蹲在地上的周泽,声音渐低,“用你亲眷的安稳余生换永宜五年的旧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如今自己的命是肯定保不住了,就算长公主不为难,其他暴露之人为泄愤也定会寻自己的亲眷报复,他已是没有选择。
“我答应你!可这消息要交予我妻,待他们平安离开定京后,东西才会送到你手上。你若不应,我此刻死了也不能让你如愿。”周泽握紧了拳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放心,你的罪你一人赎就够了。”沈宜年轻笑,“不过,我要先问清楚一件事,才能知晓周大人能不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永景五年,你领长公主之令,付重金给越州第一断水刀,要他们杀杜可、何妄二人,第一次动手在五月初十,为何没能得手,直至六月初一才又下杀手。”
听到当年之事的细节,周泽眯起了眼,旋即嘲讽一笑:“看来陛下没把沈大人当自己人呀,如此简单的回答却要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问我。”
心下一惊,他语中的“陛下”二字分外刺耳,沈宜年定了定神,语带凶狠:“你最好快讲。”
“因为第一次动手被陛下发现了啊沈大人!本以为再无得手之机,谁知陛下就像未发现此事一般,真是太有趣了!”周泽忽然凑近沈宜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就好像,从未发现过一般。这句话不停地在沈宜年耳畔回响,他垂下头,手指掐入皮肉,痛疼袭来。
“把这两次刺杀过程写下来。”沈宜年猛然抬起头,一字一顿说道,“包括其间任何行动。”周泽被他眼中的疯狂惊到,下意识点了点头。
五日后,一辆马车载着周泽的亲眷出了城,沈宜年也拿到了周泽所写的当年之事。
永景五年他与妹妹尚未入都,只知杜可、何妄被杀,连查实情况的机会都没有。他细细看了良久后,前往了雪苑。
“小姐去哪了?”沈宜年问道。
“回少爷,小姐往清净寺上香去了。”侍女低头答道。
桌子上墨迹未干,沈宜年眉头微蹙,她,又找那人去了。
不觉想起提起婚事那一夜,茶盏碎片四溅,沈宜年满眼痛苦。
“朝中都道叶云川是楚清然一党,不过是因其父母与楚清然的渊源。可他这八年来镇守北境,并未为楚清然做事。楚寂多疑,只因出身就不敢信叶云川是个纯臣,可你不会看不出,为何不提醒楚寂?”
“别忘了青州是叶云川收复的,也是他安葬了父亲母亲的尸身。你如今却要顺楚寂之意,让我陷害他,此心可安!”
他记得那声音里满是失望与悲戚,是对自己,更是对安国的朝堂。那目光悠远而哀伤,拼命想在他身上找出幼年的痕迹。
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雨夜,跪在祠堂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压得他无法喘息。
“祖训宁氏族人不许入仕,是因为血脉亲缘割不断。来日你身陷朝廷争斗,岂非要整个宁氏都为棋子。你若斗败,宁氏一族因你之故,如何保全。你可以在武学上资质平平,也可以不承袭家主之位,但你不能成为家族罪人。”
他无可辩驳,因为他姓宁,生养之恩,教导之义,不能自私到让整个家族因他再无安宁。
但不甘心,不甘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的抱负连实现的机会都没有。他跪在祠堂里,找不到答案与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沈宜安站在了他的身边。鲜艳的裙摆被落雨打湿,少女的双眼明亮又澄澈。
“父亲,宁氏祖训里不光有不许入仕这一条,更教导子孙要成忠义之辈。哥哥有贤才,若能做纯臣辅佐明君,成千秋功业,宁氏自该成为哥哥助力;若哥哥沉迷党争,要做佞臣,不待祸连宁氏那一日,我手中三尺青锋就先取他性命。”
掷地有声,句句坚定,一旁的父亲听后并未出言,只转身离开了。
如今,妹妹眼中的自己怕是早已没了当年痕迹。不敢对上妹妹的目光,但他希望未来有一日,妹妹还能记得幼时的自己。
夜里冷风凄凄,孤寂之感更重,他狠下心,回应了沈宜安的质问:“不为什么,只是我想讨好楚寂。毕竟比起与长公主有渊源的纯臣,楚寂更信任一手提拔起的亲信。顺他之意,才能报仇。”
“你近日多往清净寺试探那疯子,希望证明他是何妄,能说出真相,但他已经疯了,没人会信他的话,靠他的话没法昭雪旧案。”
“叶云川迟早会被楚寂夺去兵权,你若不肯嫁,自然还有别人,躲不过的。而我早已是阴诡小人,满手鲜血,今生对不住叶氏恩义,来生结草衔环再报吧。”
沈宜安红了眼眶,泪光闪烁之间,她背过了身,不愿再看沈宜年,也不想看到沈宜年眼中的自己。
二人沉默间,窗外的寒风吹灭了烛火,沈宜安声音微颤:“我嫁。”
“少爷,小姐回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沈宜年的回忆,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沈宜安。
“你们都退下吧。”沈宜年摆摆手,转眼间雪苑便只剩了兄妹二人。
“我已答应婚事,哥哥还要我亲自绣嫁衣不成。”沈宜安走入房中,语带疏离。
沈宜年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信纸递给了沈宜安。满满一页交代清楚了永景五年刺杀杜可、何妄的始末。
五月初十越州断水刀于经河街暗巷袭击何妄,回头忽见屋顶处藏有二人,斗笠遮面,手持长刀,月光之下,隐隐可见刀柄与衣襟处的紫色云纹。
二人知晓自己被发觉后也不再隐藏,似欲与断水刀交手。断水刀眼见事情泄露,立刻离开,周泽知晓后断言当夜二人乃是楚寂麾下云影卫。后大半月间,杜可、何妄二人身旁再无云影卫踪迹,断水刀于六月初一再次动手。
沈宜安的手越攥越紧,抬头道:“云影卫每次执行任务结束后,都要到岫月阁汇报任务全程,一言一行,皆有记录。我如今执掌云影卫,出入岫月阁畅通无阻。”
“我不要你探查真相。楚寂许你入云影卫,便会将此事记录封存。”沈宜年咬了咬牙,很是艰难地开口,“此事无法印证,更无需印证。”
周泽不知昔年旧案,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绝不会在此事上设套。
而能将云影卫的装束描述得分毫不差,显然不是道听途说,更何况云影卫出手极少留有活口,这世上见过云影卫的人也没几个了。
“别再去清净寺了,如你所见,楚寂他明知楚清然暗杀杜可、何妄二人却不加阻拦,他根本就不想让楚清然在青州兵败案中的所作所为重现于世。”沈宜年顿了顿,声音发颤,“你再查下去,楚寂会起杀心。”
沈宜安如今得力,楚寂或许不会杀她,但沈宜年不敢赌,这些事,不应他的妹妹去做。
话音刚落,沈宜安突然快步走向书案,在纸页上飞速写下几个字后塞到了沈宜年手中。
字迹娟秀,落笔处有潇洒之感,沈宜年一眼认出了,那是亡母宋霜眠的字迹。
“何妄没死也没疯!他今日见到那卷我用母亲字迹抄写的经书后,满眼都是恐惧与痛苦,他知道这是因果轮回,有人来向他讨债了。”
沈宜安露出了一个痛快的笑,忽又由笑转悲,“他与母亲是师兄妹,我记得那个血色氤氲的夜里,他望向火中母亲尸身的那一眼中有愧疚,这么多年藏于寺中,是知道出去便会被长公主要了命,可又拖着病体不肯死,定是日日夜夜冤魂缠身,要了了心事才能死!”
“我不怕楚寂的杀心,我只要真相得见天日。那哥哥你呢,如今已然知晓楚寂所隐瞒之事,还要信他会为我们昭雪旧案的鬼话吗?”
沈宜安此刻的身影与幼年祠堂中的重叠,沈宜年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良久无言,沈宜安叹了口气,推开了雪苑的门,快步离去。
“很早之前就不信了,可这颗心呀,还是会疼。”寒风落于面颊,沈宜年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