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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寝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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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上歌舞醉人,沈宜年却无心欣赏。他浅饮了口杯中酒,小心翼翼地去瞧那玉阶高处。
王座上的帝王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前抚琴的乐师。
待一曲终了,舞姬乐师躬身退去,楚寂才收了嘴角的笑意,低声向身旁的内监吴满吩咐了些事情。
沈宜年将楚寂的举动尽收眼底,宫宴散时,独身前往了往日乐师舞姬演奏后修整的殿宇。
“沈大人如何会在此处,要说您迷路了,奴才可不信。”
吴满对着沈宜年行了一礼,满面堆笑。
“吴公公,方才席间的乐曲恢宏盛大,在下很是喜欢,想去向宫中掌乐讨一张曲谱。”
早知极可能遇上吴满,沈宜年说起慌来半丝破绽也没漏。
“沈大人真会听,这曲子是当年昭宁长公主殿下所作,长公主殿下今日不得空来,陛下便特意命人奏这首曲子,大人想要乐谱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向掌乐讨来送与大人便是。”
吴满松了口气,对着沈宜年客气得很。
“多谢吴公公好意,但公公是御前的人,经手的东西不知被多少人盯着,这曲谱又出自长公主殿下,实在不敢劳烦,还是在下自己跑一趟好了。”沈宜年言语从容。
“那就依沈大人,只是还请快去快回,晚了可就出不了宫了。”
沈宜年瞧着吴满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下隐隐有些不安。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一顶小轿抬向了乾和殿。
月光透过帘子落在沈宜年抱着的七弦琴上,也落在他清瘦修长的手指间。
“落轿。”内监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轿中,沈宜年低头掀开了帘子,宽阔的琴身遮得脸也看不清楚。
“请楚乐师先在偏殿等候,陛下稍后自会传召。”
小内监瞧着这位乐师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想说些什么却又记起吴满的叮嘱,将人送到殿内便匆匆离开了。
酸涩感从手臂和脖颈处传来,沈宜年嘴角扯出苦笑,这副身子已经连琴都抱不动了吗。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沈宜年莫名觉得有些心烦,他起身不自觉地打量起屋里的陈设,基本和自己上次来时一样,但角落的书案上何时多了一个香炉!
脚下的虚浮让沈宜年跌倒在殿内,乐师服紧俏的领口好似牢牢锁住了他的呼吸,这殿中何以会燃迷香。
恍惚中听得脚步声,“都把头低下,手脚轻些”,几个陌生的小内监除去了沈宜年乐师服的外袍,又卸下他的发冠。
沈宜年昏昏沉沉之间只有一个想法:楚寂……陛下,他竟然喜欢的是男人。
推拒中一双手使不上劲,忽想起此行目的,他放弃了挣扎,至少,可以见楚寂一面了。
乾和殿正殿。
“那乐师可到了,传他演奏吧。”楚寂并未从成堆的奏折中抬头,只懒懒地抛出一句话。
“陛下,奴才该死!是奴才愚钝会错了意,误了陛下的安排,请陛下责罚。”吴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内本就严肃的气氛更添了些紧张。
楚寂收了笔,瞧着吴满不敢直言的模样,也猜到了事情大概。
“在宫里做这些,你是怕不被人察觉吗?”楚寂冷冷地瞧着吴满,半晌才说了一句。
“陛下放心,奴才是让最谨慎的人去办的,无人察觉,旁人只知您要听曲。只是宫宴结束时遇到了沈宜年大人,说是想去向掌乐讨乐谱。”
听到“沈宜年”三字时,楚寂微怔了一下,沉思几秒后眉头渐渐舒展,拍了拍吴满的肩,示意他下去。
帘幕晃动,清脆的珠玉声使沈宜年的神志清醒了几分,明黄色的幔帐也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处。
楚寂瞧着床上鼓起的一团,从紫檀木盒里取了颗药丸,压了压嘴角的笑,上前掀开了挡在沈宜年脸上的被褥。
目光交汇时,楚寂愣住了。青丝散乱枕上,似与龙纹纠缠。莹白面色上的潮红倒像是添了新妆,狐狸眼中含着泪珠,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在楚寂的手背上。
从前便知晓沈宜年生得好看,只是君子温润守礼,心思又重,甚少流露出一些情态,如今这般,由不得他移开眼。
“陛下。”
沈宜年微哑的声音打破了楚寂的失态,楚寂先是别过头平复了呼吸,又回身刻意向前了几步,慢慢倾身,牢牢盯着沈宜年眼中藏不住的慌乱。
“几日不见,沈卿风采更胜从前,可朕怎么不记得,从前教导过你这般侍奉君王。”
楚寂的身子越来越低,嘴角的笑也越发压不住,沈宜年顾不得君臣之礼,正欲推拒时,一股浓郁的药香直冲头顶。
“吃了它。”
楚寂略带几分蛊惑地在沈宜年耳边说,随后便直起了身,从殿中寻出一件常服,扔给了沈宜年。
“别穿着寝衣在朕身旁乱晃,整理好了再回话。”
燥热与无力感逐渐退去,沈宜年的神色也逐渐清明,瞧着因楚寂离开而再度晃动的珠帘,勾了勾嘴角。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沈宜年换好了常服,宽阔衣摆曳地,越发显得沈宜年清瘦。“臣沈宜年今夜惊扰陛下,请陛下治罪。”
沈宜年跪在浴池后,隔着一扇屏风向楚寂回话。
“你怎么来的?”
“陛下召乐师奏曲,臣借此东风而来。”
“乐师人呢?”
“被臣迷晕了。”
“你倒是坦诚。”
“臣不敢欺君。”
“沈宜年,你今夜入这乾和殿,还不算欺君吗?”
楚寂从屏风后走出,乌黑的发尾上还时有水滴滴落,见沈宜年跪在地上不抬头,只得绕开他自己去取沐巾。
“臣知罪,但请陛下听过臣所奏之事后,再与今夜惊扰之过一并治罪。”沈宜年换了个方向跪,身子笔直。
“朕可看不出你领罪的心,过来,帮朕把头发擦干。”
楚寂盯着沈宜年的膝盖,微微思忖后停下了擦头发的动作。
沈宜年起身,接过了楚寂手中的沐巾,坐在了楚寂的身旁。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楚寂闭上了双眼,对沈宜年道:“跟朕讲讲你这今夜必奏之事。”
沈宜年收了沐巾,正色道:“陛下,景宁侯叶云川就要归京了。他是长公主在军方的助力,如今回京述职,正是去他兵权的好时机。臣听闻他的族亲正为他择婚事,何不将臣妹赐婚于他,让她暗中搜查其罪证,叶云川再谨慎,日久相处中总有破绽。”
泾州叶氏,忠烈将门。八年前青州之难中叶云川的父亲叶远之率兵抵抗齐国入侵,力竭而亡,不久后叶云川的母亲夏清瑜也在京自杀。
夏清瑜是长公主的表姐,二人私交甚好。传闻她是在长公主府内自尽的,长公主哀恸不已。
“这番话你的密奏上写了,朕已然看过了。”楚寂并未睁眼,懒洋洋说道。
“不知何处不妥,自臣递上了这份密奏,陛下便不再单独召见臣。”沈宜年试探地看向楚寂。
“进犯青州的齐国人是叶云川带援军所灭,也是叶云川多年来镇守北境,抵御外敌,保青州安宁。你清楚你父母当年为何去往青州,你能对叶云川下手?”
对上沈宜年试探的眼神,楚寂的心上起了无名火,“还是你另有所谋,才如此迫切献计于朕,做了太多年的沈宜年,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宁江岄?”
“宁江岄”三个字让沈宜年心头一凛,愣了几秒后才转过神,迎着楚寂略显愠怒的脸,缓缓跪下。
然后微笑道:“臣只希望陛下能早日肃清朝野、亲掌大权,帮臣洗刷父母和整个江州宁氏所蒙受的冤屈,所思所请,无不为此。叶云川有功,叶氏忠义,若为黎民计,臣不该算计,他们守护了臣父母想要守护的青州。可叶氏与长公主素有交情,朝野上下也早将叶云川看作长公主一党,有叶氏一日相助,长公主便一日安稳,臣便求不到公道!”
激愤时有泪花闪在眼眶里,沈宜年不敢抬头,用衣袖不着痕迹地拭了泪。
“罢了,与其要叶氏借婚事亲近其他世家,不如朕早做安排,左右兵权早晚要收回来。你也替朕敲打一下她,若是云影卫指挥使做腻了,向朕禀报便是,少阳奉阴违。”
楚寂站起身,拍了拍沈宜年的肩膀便不再看他,走出几步却又转过头:“今夜就在此处休息,朕会派人递消息给你府上,他们替你告假后,明日再送你出宫。”
“臣遵旨,叩谢陛下。”脚步声渐远,直至那明黄的身影再也看不到。
清冷月色照在窗棂上,一片残影化为满地白霜。
沈宜年低头轻抚着衣袖上的龙纹,满眼温柔中有些许说不清的悲伤。
“臣会让您得偿所愿。”他顿了顿,低沉的声音坚定无比,“也会让您悔恨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