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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chapter 7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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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溪第一次看到那个数字是在林望舒做手术前的夜晚。
那时他刚洗漱完毕,站在镜子前擦脸,朦胧的水汽使得镜面也模糊。隐隐约约地,他隔着这层雾,窥见了如鲜血般黏稠的红色数字:82。
他大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边的小盆被他动作牵扯到跟着摔落,水珠子溅了满地。
在外头候着的宋却舟听着声儿不对就冲了进来——门没上锁,他一扭就开了,推开门,先映入眼帘的是林致溪苍白至极的脸。
宋却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着林致溪的肩膀,来来回回地扫了一遍,看他有没有伤到哪里,声调急促:“怎么了?!”
林致溪还没有回过神,宋却舟顺着他呆滞又惊惧的视线望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急匆匆却力道轻和地捧起林致溪的脸庞,着急又温柔地问:“小溪,到底怎么了?”
林致溪骤缩的瞳孔被他的身影挤满,他好像被唤回了人世间,没有再陷在无边无际的惊骇中。
片刻的迟疑后,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第二次再看到数字是在林望舒做完手术后的第四日,仍然是站在镜前,这一回他在给林望舒洗毛巾。
再次看见林致溪已经不如头回那么惊慌失措了,可他依旧面容灰败、血色尽失——因为那个数字变了,从“82”变为了“77”。
那个瞬息,他的心脏好像是真真切切地不再跳动了。
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发冷,尽管他瞧见镜中的那个人肩膀发抖,微张的嘴唇仿佛要发出一声尖叫——意识到这一点,林致溪迅速捂住自己的嘴,任由那声本该吐出的叫声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落回肚中。
牙齿直打战,他开始出汗,但没有流泪,他只感到后背发寒。
他不断地吐气吸气,嘴边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连呼吸都像是凌迟。
门外的林望舒刚刚睡下,他竭力地想遏制住自己喉咙间翻滚的求救,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他开始掉眼泪,这个刹那他无比想要有个人来陪陪他,于是他翻了翻口袋。
没有找到手机。
林致溪想起自己把手机放在沙发上了。
这会儿他才是真的要维持不住了,漫天的恐惧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正在窒息,甚至憎恨起宋却舟来,理由仅仅是宋却舟这一刻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
大约十五分钟,他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林致溪发觉自个的腿已经麻了,他艰难地挪动着,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尽量不发出动静地走出这间病房。
他想逃离,躲到没人的地方再崩溃,可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就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出来前他带上了手机,解锁,点进通讯录,宋却舟的号码被他置顶了。
他点开时已稍稍平复了些,但他还是拨打了。
只响了一秒,就接通了。
“阿舟。”他喊。
他先起的头,却又停在了这个称呼上不再接下去了。
对面问:“怎么了?”
林致溪稍稍张口,奇怪的是他没有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没有说出任何以想要获得安慰为目的的话,他顿了几秒,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我想吃糖醋排骨了,晚上你可以带过来吗?”
对方也有几秒钟没说话,再度开口嗓音微沉,“只是这样吗?”
“嗯。”林致溪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才想起宋却舟看不到。
说下一句话时,他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滚落了一滴。
他说:“我就是……有点想你了。”
他没有陈述痛苦,只是倾诉思念。
那边的人若有所觉,声音带了点不显的焦躁和心急:“我马上回来,再等我一会好吗?”
挂断电话后,林致溪呆呆地坐在那里。
那些恐慌从他身上淡褪了,紧接着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并非蠢到不知道那个数字代表的含义——过去五天,数字减掉了五。
这个瞬间他忽然想笑,那种大声的笑,最好能把这些荒唐和疯狂都笑给别人看。然而和满心的悲凉与哀戚相伴的,居然是诡异的踏实感,像一把悬在他脖颈上的刀终于落下了,痛苦之余,只剩释然——这狗屁的命运根本就没有放过他!
不管他多么想要活着、不管宋却舟有没有救他,他都活不了多久。
他的命就是不值钱,他就是得给别人让路,这恶心的世界哪有什么人人平等,他就是注定要去死!
林致溪笑起来,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把他的神情衬托得更加癫狂。
笑着笑着,他又双手掩面。
晚上再见宋却舟前,林致溪也说不准自己有没有调整好,可他一见着宋却舟时,五官就自作主张地为他拟好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是不能够仔细探索的事情,哪怕他是一个将死之人,只要还怀揣着愧疚,他就无法在深爱的人面前卸下已经戴习惯了的面具。
宋却舟带来的都是热菜,色香味俱全,可林致溪不知道是不是哭过没胃口的缘故,吃不下多少,逼着自己动了几筷子,实在咽不下就停了。
宋却舟一瞥他碗里还剩大半碗的饭,这个点吃这么少晚上肯定还得饿,劝道:“要不再吃一点吧。”
林致溪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宋却舟温声道:“是中午吃得太多了吗?”
林致溪心不在焉:“也许吧。”
“那喝点汤?晚上可能会饿。”
“我都说了不用了!”
几轮对话,林致溪心绪愈发烦躁,压了又压,实在没忍住,一下子爆发了。
话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了,对上宋却舟那双带着惊愕和无措的眼睛,林致溪方大梦初醒般浑身一抖,声音也发颤:“我不是故意的,我、对不起,阿舟,对不起……”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莫大的罪恶感极快地震慑住他的心神,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对宋却舟发脾气。
他断断续续地无力辩驳着:“对不起,我就是不太饿,真的,我就是、不太想吃,我不是故意对你这么凶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着说着,他的心又被酸涩的情绪包裹住。
明明死期将至的人是他,为什么他还要在这里道歉呢?
世界都该在这一刻来安慰他才对,凭什么他连这么一点小小的任性都不能有?
然而他也心知肚明,宋却舟不欠他的,没道理要忍受他的暴躁和坏脾气。
也许昔日作为宋却舟爱人的林致溪可以厚着脸皮要对方的慰藉和包容,谁叫他是个肤浅的人,觉得天底下的爱人都该是彼此取暖相互纵容的,他拥有着宋却舟的爱,当然也该拥有相对应的爱护和珍惜。
可他现在什么身份也没有,宋却舟甩手就走他都没有理由质问。
他真的怕宋却舟翻脸走了,他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林致溪着急地想去抓宋却舟的袖子,刚刚抬起分毫,宋却舟就先握住了他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
灼烈的温度通过肌肤传达过来,林致溪的手是冰凉的,接触到热源的一霎比温暖更快的是轻微的刺痛,他好像被烫了一下,像是一根那种极细极细的针,温和又不容抵抗地刺进他的皮肉里。
他微微地、短暂地痛了,却在宋却舟顿了顿反而握得更紧时,祈祷这份疼痛的延长。
宋却舟担忧地望着他:“是不是有什么让你不开心了?”
没有谴责没有呵斥。
宋却舟语气轻和,眼眸里始终翻涌着平稳无澜的海水,可那片海不是为了倒映出他的丑态,是为了带给他轻缓温柔的安慰。
骗子。
林致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骗子。
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好久前,久到他们刚确定心意,宋却舟故作镇定地和他对视,耳根子红了一片,略显羞赧地说自己没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做得哪里不好的地方请他谅解。
之后又是好久,大约半年、大约一年——总归是那个时间段,某个雨天,他靠着宋却舟的肩,说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爱人。
那个时候的宋却舟还是没多少长进,听他的夸奖时耳根子的红就和之前一样,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有待进步。而后这个人稍稍低头,望下来,眼瞳里满溢着柔和的爱与内疚,说他第一次爱人、说怕自己不会爱人。
骗子。
林致溪想,他的阿舟分明生来就拥有爱人的天赋。
他再没有哪一分哪一秒,比这个时刻更想坦白了。
就告诉宋却舟,告诉他这个故事就要进入新的篇章了,他的生命就要进入倒计时了,他的死亡是旧故事的尾声、是新故事的引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就趁着宋却舟还爱他,让他在仅剩的光阴里,还能得到宋却舟的陪伴。
哪怕代价是宋却舟的痛苦和绝望。
哪怕。
林致溪忽而合上了眼,像在一个呼吸间做出了选择。
“我今天照顾妈妈的时候,她说出院后想带我去旅游,我想起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他说,“我是个不称职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却没有好好地陪着她。”
“现在也不晚。”宋却舟的大拇指很轻地摩挲着手腕间的肌肤,他的的温度终于驱赶了林致溪那只手周边萦绕的凉意,“医生说阿姨恢复得很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你们到时可以去四处走走散散心。”
他不知不觉地就带上了以前的口吻,手上的动作也是从前的习惯。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正犹豫时,他看到了林致溪看向他的目光,那是一种会让他心脏一紧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想问点什么,可下一秒钟林致溪弯起了眉眼,笑着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