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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chapter 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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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致溪静静地看着宋却舟给海棠浇水。
海棠开得很好,花瓣舒张,枝叶茂盛,瞧着就是被人用心照料的样子。
可是这样好看的海棠不是他的——林致溪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他的海棠,尽管颜色、数量乃至摆放的位置都和他在这间公寓时一模一样,他也依然能看出那不是自己的花。
大抵是因为他这一生拥有的东西太少了,因此每一样都被他很郑重地记在心里,以至于他轻而易举地就能辨认哪些是他留在世间的痕迹。
宋却舟浇水的那几盆海棠不是。
梦中的宋却舟面目模糊。
林致溪站在宋却舟的右后侧,他被固定在那边的角落里了,如同被嵌进木桩的生锈铁钉,挪动分毫都是奢望,连动一下身转一下视线也不行。
很遗憾,梦里他也望不见宋却舟的正面,但又很庆幸,梦里还能见到这一面。
他想天亮时这个梦结束了,宋却舟就要离开他了,然后再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真正地离开宋却舟了。
现实里的苦难在梦境也没有放过他,林致溪回想起白天说的那些话,他已经悄悄地许下了赌约,赌约的筹码便是他的生命。
一个月后去坐牢是谎言,他欺骗了宋却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林致溪看过那些片段——他死去后宋却舟回想起他时反应,那位作者给的词是肝肠寸断。
而看到这个词的瞬间,他竟然觉得一丝庆幸与欢愉。
就像是宋却舟因为爱他而产生的痛苦,是治愈他心病的良药。
他卑鄙地利用着宋却舟的爱,在知道宋却舟会为他的死亡肝胆俱裂时,心里便有了巧妙的算计。林致溪清楚自己会在一个月后死亡,于是他做足了铺垫,赌宋却舟会因他的死亡而答应他生前说过的话,放过青颂。
故事总要回到正规的,无论中途如何偏颇、有怎样的意外,该死的人还是要死,要爱的人终将到来。
林致溪呆呆地望向那个仿佛被雾蒙着的背影,原来在梦里他竟也是会流眼泪的。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宛如徒劳的忏悔。
宋却舟还爱他吗?给这些海棠浇水的时候宋却舟会想起他吗?为什么宋却舟的阳台上还种着海棠?这是别人的海棠吗?他种的海棠凋零时,是宋却舟捡起那些如碎片的花瓣吗?
他也快要死了,可是他想要宋却舟记得他,他不想要宋却舟忘记他。
眼角的泪水轻轻掉在地上,这声响太小了,谁也没有听见。
梦里的宋却舟没有转过头来,林致溪站在原地,等待着自己慢慢地风化,像泡沫碎在火焰里。
等呀等呀,梦就结束了,而他始终不清楚,阳台上的海棠是属于谁的。
他的身体也被雾吞噬了,便如一座长满倒刺的山谷狠狠地碾压过他,林致溪猛地睁大眼睛,一身的冷汗,但显然此时此刻他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了。
他靠着床头消磨了好一会儿功夫,半响才慢吞吞地起身。
林致溪翻阅行李箱,找出一本没用多少的本子,他撕下几页,拿起笔,端端正正地写起来。
然而没过一会,褐色的纸张上忽然沾上了些水渍,林致溪也愣住了,片刻后才发觉是自己掉下的眼泪。
他慌慌张张地去擦纸上潮湿的地方,可是越擦情绪越不稳定,他的眼泪更加汹涌地流淌,沾湿了信纸的第一行——“致宋却舟”。
这是份遗书。
他本应该痛快地去接受命运强加给他的苦难了,可实际上他还没有这份觉悟,不管他对自己的命有多不看重,他也依旧本能地畏惧死亡。
林致溪的手渐渐地发起抖,颤得快要拿不住笔了。
他意识到自己正陷在一处沼泽地里,四面八方都是孤独的哭声。
他要抓住一个人——他理应要抓住一个人,才不至于使他的灵魂晃晃悠悠地飘荡。
恍惚间林致溪居然浑浑噩噩地拿起手机,发出了求救信号,然而几秒种后又回过神来。他的理性回归,发现自己正紧紧握着手机,他用力地咬了咬舌尖,朝对面小声地唤道:“妈妈。”
“怎么了小溪?”
现在已经临近正午,按理说该是大部分人一天里精神气较好的时间段,但林望舒的声音听着有一些想要遮盖却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致溪知道,是病痛消损了他妈妈的生命力,乃至他能从那简短的一句问候里听出试图隐藏的倦累。
他的手指又微微朝里紧握了,指骨都快泛出白,林致溪把呼吸声压了又压,才不显出异样,“没事妈妈,我就是想你了。”
“今天怎么这样肉麻呀?”林望舒调笑道,“以前让你说句想妈妈了,你可是扭扭捏捏得跟什么一样。”
“以前还不懂事嘛。”林致溪也用孩子般的语气和她撒娇道。
他们聊了许多,林望舒最关心的是他的饮食问题,问他午饭吃了什么。林致溪看着面前桌子上的干面包和矿泉水,脸不红心不跳地告诉林望舒他点了一份香菇肉丝面,还加了煎蛋和里脊。他们隔着一通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林致溪听她说自己去逛了街吃了大餐,这对他而言是太容易拆穿的谎言,但这份谎言是由爱生成的,因此他无法去击碎。
林致溪不知道医院的饭菜合不合林望舒的心意,他想着林望舒也许瘦了、笑容也少了,而一旦开始这么想,苦涩的思念就开始在他的胸腔里蔓延。
他想自己实在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觉得他的心脏很难受,历经的动荡令他的心永久置于寒冬里,快要碎成冰质的粉末,他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了,所以打了这通电话。
——他居然渴求从生病的妈妈那里得到一点慰藉。
瞧啊,他是多么卑鄙的一个孩子啊,他的妈妈在病房里与病魔对抗,生命悬在细绳上,他却希望妈妈能带给他希望与安抚,让他不要再那么害怕和无助。
林致溪简直快要无地自容了,他感到胃里的酸水在翻腾,涌到喉咙里,变作腥酸的河流。
他已经要为自己的卑劣感到无比地羞愧了。
可是,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在听到林望舒叮嘱他多穿衣服时,他的眼中蓄起泪水,悲哀地想——他能怎么办呢?
爱他的那么少,这偌大的人世间仅有两位,他却弄丢了其中一个。林致溪想,他的生命这么短暂,一眼便能望到尽头,那么长久的孤独岁月,竟然只换来神明的两年开恩。他离死亡越靠越近,不,他已经死去过了,现在不过是一具短暂还魂的尸体,可人间的苦难并没有放过他,他从那间公寓里第二次离开,便如第二次死去,他真的要撑不住了——他在宋却舟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一个月以后去坐牢,这是怎样卑劣的谎言,他又一次欺骗了宋却舟——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那位所谓的作者、或者说造物主不允许他活着,要让他变成刻在宋却舟生命里的一道旧疤,于是这整个世界都在逼他死去。
林致溪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无数只隐形的手推着走向悬崖,他也早就决定了顺从了命运的结局。
可是他真的好害怕,那样痛苦的死法,把他的血肉绞乱、骨骼截断,把他变成一团模糊的腐肉。林致溪的身体在本能地颤抖着,他像一只赤裸裸铺陈在狂风暴雨间的夏蝉,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温顺地死去,然而情感提醒他,他需要一个能将他从汹涌的命运潮水中拯救的人。
他想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妈妈你救救我吧。
林致溪的崩溃似乎冥冥之中也传递给了与他血脉相连的母亲,林望舒越聊感觉越不对劲,她无端地心悸起来,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即将从她的指缝间溜走,她听着自己孩子的每一句回应,哪一句都没有问题,可她就是感觉心里又闷又空。
林望舒若有所觉地问:“小溪,你没事吧?”
林致溪顿住了。
倘若世上会有人无休止地爱他,那个人一定是他的妈妈。
林致溪咬住唇,隐忍的啜泣声被他压在喉咙里,他想和林望舒说很多话,他想说他做错了事情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他怕他死了那个人都不会再原谅他了;他想说他知道妈妈在骗他、她根本没有好好的,他也真的好想见到妈妈,他就要死了他怕他没有多少机会了。
他想说他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从那间公寓走出来后他就不再拥有安然入睡的权利了,这应得的惩罚只有在他身死魂消的那一瞬才会停止,可他心里还有抹不去的愧疚与哀伤,还有卑劣的委屈、浓烈的眷恋。
林致溪想把这些东西都告诉林望舒,告诉这个世上会永远爱他的人,但心尖无论泛起怎样的波澜,退潮后都只剩下被克制住的思念:“妈妈,我没事。”
他没有展现一丁点的负面情愫,林致溪扬起一个笑,哪怕对方看不到,“我就是想你了。”
尾音宛如温柔的叹息:“妈妈,我真的好想你啊。”
停顿了好几秒,林望舒好像是在哽咽:“我也很想你,我的小溪。”
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够了。他想。
这人世间还会有人思念他爱他,这就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林致溪捂住嘴无声地哭泣着,又如同从中汲取了无限的勇气,让他能够在几小时后踏入青颂大厦,走进秦长裴的那间办公室。
故地重游的滋味并不美妙,尤其是当秦长裴的眼神扫过他的周身,林致溪都会无可抑制地觉得反胃与作呕,那种感觉像是被在暗处隐匿的毒蛇盯上,可怖的袭击随时可能到来。他把秦长裴的形象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这并非他有意去想去思索,只不过前世今生,秦长裴都是推动他走向深渊的凶手,他没办法对看到秦长裴就浑身发冷这件事脱敏。
他说明来意,表明宋却舟会考虑放过青颂不再落井下石,秦长裴听完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林致溪站在那张办公桌前略显局促。
等到秦长裴终于看完那份文件,抬眼看向他,眉宇间渐渐显出一点嘲讽:“我以为你是做到了我给的要求,才敢才见我的。”